晨雾初起时，我总会想起太行山脚下的那座小城。母亲揉面的背影，在记忆里渐渐清晰，她习惯把袖子挽到肘间，手掌在案板上翻飞，面团在她手中如云絮舒展，又似白绸舞动。山西人讲究“三光”，母亲却说：“揉进面里的念想，才是真正的第四道光。”

儿时放学归家，总能在家门口闻到葱油混着芝麻的焦香。母亲将面团甩成蝉翼般的圆片，铁鏊子烧得油滴吱吱作响，面皮一贴便鼓起细密的气泡。我常趴在灶台边惊叹：“妈，这饼可真美！”她笑着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戳我额头：“面是死物，甩饼人的心意才是活的。”

高三冲刺的深夜，台灯在习题集上投下孤影，母亲端来的甩饼带着余温。她将饼卷成筒状递给我：“你看，面皮再薄也能包住山河。”那时不懂，为何饼里总夹着两片苦菊，直到离家后才明白，那是母亲用微苦的清香提醒我：求学之路从无坦途。

收到学校录取通知那日，母亲在厨房揉了一下午面。案板上的面团堆成小山，她将甩饼烙得金黄酥脆。“长沙湿气重，多吃姜能驱寒。”她将姜丝剁得极细，混着驴肉末卷进饼里，真空封装的动作像在对待精密仪器。离家时，我的行囊被塞满甩饼，每一张都压着母亲手写的便签：“晨训前垫胃”“夜读时加餐”。

秋日清晨，偶然间看到母亲在微信里分享日常：“今天买了湖南辣酱，下次试试辣味甩饼”“巷口杂货店关了，老板说你小时候常赊棒棒糖”。她学会用照片拼接思念，案板上的面粉堆出“长沙”二字，甩饼在盘中摆成爱心。某天收到瓶山西老陈醋，瓶身贴着她手绘的漫画：一个小兵站在山腰，手里甩饼卷成望远镜。

离乡前夜，月光漫过母亲的鬓角。她将甩饼码进行李箱，突然轻声说：“小时候总怕你飞不高，现在只盼你飞得稳。”我抚过她布满面粉纹路的手掌，那里有滚油溅落的疤痕，有半生揉面的褶皱，每道纹路都刻着无声的守候。

早春收到家书，母亲用面糊粘了朵槐花苞在信纸上：“院里老槐树又要开花了，你爸说像极了你军装上的领花。”随信附着一张泛黄照片——六岁的我踮脚够灶台上的甩饼，背景中的太行山沉默如父。照片背面添了行小楷：“此心安处是吾乡，此身立处即长城。”

此刻，月光爬上宿舍窗棂，我轻轻展开母亲新寄的甩饼。面香穿越一千两百公里山河，将潞城的月光与湘江的晨雾糅成柔韧的纽带。这纽带一头系着游子，一头连着母亲；一头写着寸草心，一头刻着大国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