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远去的渡船
□周萍
岷江水经都江堰外江分流后成为金马河,继续一泻千里,一路奔腾,浩浩荡荡流经温江境内,它在川西林盘的褶皱里流淌了千百年,这里拐弯处,曾经有一个当地人过船接驳的小渡口。
20世纪80年代的冬天,川西坝子总笼着层青灰色的雾霭。寒假到了,我们兄妹3个,照例要去河对面外婆家玩。我们踩着结霜的田埂往河边走。一到冬天,金马河河床裸露成嶙峋的脊背,大大小小的石头像被阳光晒化的巧克力,褐色的纹路里嵌着细碎的贝壳。我们脱下鞋,赤着脚踩上去,冰凉的触感从脚趾缝漫上来,哥哥总爱捡扁平的石片打水漂,看银亮的弧线在水面蹦跳七下才肯罢休。行至河心浅滩时,冰水漫过脚踝的刹那,妹妹总会夸张地尖叫,惊起芦苇丛里栖息的白鹭,雪片似的翅膀掠过我们头顶,在河面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那时金马河上的桥还屈指可数,记忆中仅有两座桥,一座在下游十几公里处的双流擦耳镇,一座在上游,离我家也是十几公里的三渡水大桥。春夏之际,上游都江堰开闸放水,河水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下游河水暴涨,波涛汹涌,湍急的水流根本不可能划船过去。只能等爸爸妈妈有空时骑着自行车绕二十公里载我们去崇州外婆家。在冬季,枯水季节,河水很浅,河床的石头沙地都裸露出来了,只有河中央还有一条弯弯曲曲宽度十多米的河道,水流湍急可以划木船到对岸。这样去河对岸的崇州外婆家,我们就可以抄近路过河了。
对岸的渡口藏在芦苇荡深处,一艘孤独的老木船像块被河水泡软的方糖,旁边河堤上还有一株高大泡桐树。我们站在金马乡这边的河岸巨石上,把冻红的手掌拢成喇叭状:“过船——来——啰——”童声被河风扯成丝线,掠过结着薄冰的河面,惊飞了枯枝上栖息的寒鸦。往往要等上一盏茶的工夫,对岸的河堤上才会出现那个微驼的身影——老张伯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肩头的船篙比他高出半个头,竹节处包着磨得发亮的铜箍,随着他的步伐在腰间轻晃,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他踩着青石板台阶往下走时,鞋跟与石阶相叩,嗒嗒的节奏混着河水的呜咽,成了渡口特有的晨曲。枯水期的河床布满犬牙交错的石头,老张伯却走得稳健,船篙在肩头扛着,摇摇晃晃,像在弹奏一曲无声的民谣。待走到泊船的柳树林,他会先蹲下身,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抚摸系在歪脖子柳树上的缆绳,仿佛在问候一位老友,然后才解开浸满河水的麻结,木船便像只被唤醒的水鸟,轻轻摇晃着身子,准备踏上新的航程。
老木船的甲板泛着陈年的桐油香,船舷上深深浅浅的划痕,是无数次与礁石碰撞留下的勋章。老张伯撑船时总爱哼川剧,沙哑的嗓音混着竹篙破水的声响,在河面荡起层层涟漪。他握篙的手呈古铜色,指节粗大如老树根,掌纹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河泥。当船行至中流,他会突然把竹篙横在肩上,让我们看水面下穿梭的鱼群,银鳞在阳光里闪烁,像撒了一把碎钻。
我外婆家所在的红土村属于崇州江源乡,同时位于崇州、双流、温江三县交界处,藏在石鱼河边一片竹林深处,进村的路两旁是一大片竹林,还有开着紫色木槿花的竹篱。每次渡船靠岸后,我们还要走上高高的台阶,在种满桉树的河堤上走几百米,然后又从另一端的石头台阶走下去,继续沿一条村道还要走几公里的路程才能到外婆家。每次到村口总能看见外婆围着蓝布围腰,站在一株柚子树下张望,我们一走进,她接过我们湿漉漉的布鞋,用围裙擦着我们冻红的小脚,嘴里念叨着:“河风凉,快回家,进屋喝碗姜汤。”土灶台上的铜壶永远烧着滚水,铁锅里焖着刚摘的青菜,腊肉的咸香混着柴火的气息,在老屋的梁柱间流转。
记得有年春汛,金马河水涨得几乎漫过堤岸,浑黄的水流裹挟着枯枝败叶从上游奔腾而下。妈妈带我和哥哥去看生病的外婆,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不得不冒险去坐船。我还记得当时我和妈妈坐在船里,她紧紧搂着我,一只手紧紧抓住船舷,抓住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看着老张伯将竹篙深深扎进漩涡,古铜色的脊背绷成一张满弓。木船在浪头里颠簸,哥哥不小心撞翻了放在船头的陶罐,泡菜的酸香混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老张伯却不慌不忙,待船行至下游平缓处,突然大喝一声,竹篙在水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木船便驯服地掉转头,朝着对岸的芦苇荡驶去,惊起的水鸟在船尾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
最难忘那个冬夜,我们在外婆家待得晚了,出门时才发现下起了雨。老张伯的渡船早已停航,可我们站在岸边正要发愁,却看见河面上亮起一点昏黄的马灯。灯光越来越近,老张伯的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船篙上结着冰花,却执意要送我们过河。船在风雨中前行,马灯的光晕在水面摇晃,老张伯的蓝布衫早已湿透,却不停地安慰我们:“莫怕,老张伯的船比金马河的石头还稳当。”靠岸时,他从怀里掏出个焐热的红薯塞给我,红薯皮上还带着体温,在寒夜里暖透了指尖。
少年时代的记忆中,渡口老张伯的渡船不仅载着往返两地的行人,还要载着两岸的烟火。清晨的船舱里常堆着竹筐装的青菜、陶罐盛的豆瓣酱,还有用荷叶包着的叶儿粑,那是河这边的乡亲带给对面亲戚的心意。有次深秋,我看见老张伯蹲在船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个装着小鸡的纸箱,雏鸡的啾鸣混着河水的哗哗声,成了最温暖的晨曲。他说:“对面江源的王婆婆养的母鸡孵了小鸡,非要送两只给温江金马的李大姐。这渡船啊,就是连接河两岸亲情的脐带。”他摸着船舷上的木纹,眼里映着粼粼的波光。
去年清明回金马老街,我和妹妹特意绕去河边逛,对岸那株泡桐树还在,满树繁花,而船和渡口都不复存在了,河岸边的芦苇荡已被改造成金马运动湿地公园,木栈道取代了曾经坑洼不平的砂石路。
我久久伫立河坝,思绪在渡口旧貌与新颜之间回环,欣喜夹杂着怅然。这是改革开放带来的契机,也是所有旧事物更迭的普遍规律。我老家的道路越修越好、越修越多。特别是前几年新修的一座大桥,钢筋混凝土的桥架横跨河面,在夕阳下,像一道美丽的彩虹。而下游老街河坝对面,渡口和老张伯的渡船早就消失了,成了老辈人心中一段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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