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盖寺一隅
在陕西省镇安县以西20公里的云盖寺镇,有一座古寺,它坐落在秦岭南北交界之地,自古便是连接关中与巴蜀的交通要塞,这便是“有名堂的云盖寺”,据说是唐太宗李世民赐名,我的老家就在这里。
儿时的记忆里,我常与伙伴们在镇上的老街里穿梭,无数次穿过那座曾经香火鼎盛的云盖寺。老人们讲述着这座古寺的往事,它始建于唐开元年间,因常年云雾缭绕,形似“云覆其上,若盖然”。
今年3月的一个清晨,我又一次推开了云盖寺斑驳的木门。这一次,我是作为院里“巾帼护文韵·检察绽芳华”主题党日活动的参与者,与一群女干警踏入这座承载着太多记忆的古寺。春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门廊,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正蹦蹦跳跳穿过这座院落。
如今的云盖寺已不再是儿时记忆中那个热闹的场所。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它大多数时间都安静地锁着门,只在阴历每月初一、十五才敞开怀抱接纳虔诚的香客。文保员老张掏出那串古铜色的钥匙时,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像是开启时光之门的咒语。
左厢房的村史馆里,一件件老物件安静地诉说着往昔。我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泛黄的妆奁,漆面早已斑驳,但牡丹缠枝的纹样依然精致如初。恍惚间,似乎看见某位新嫁娘对镜梳妆时羞赧的笑靥。旁边的蓑衣上还沾着河畔的潮气,让人想起浣衣女子在细雨中的身影。那一排排物件,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活生生的情感载体,它们让我深切体会到:文物保护从来不只是守护砖石土木,更是守护一代代人的精神家园。
右厢房里陈列的旱船、渔鼓让我驻足良久。牛皮鼓面上细密的裂纹像是岁月绘就的山水,黄铜锣镲把手处透亮的包浆记录着无数双手的温度。这些精致的民间艺术瑰宝让我想起了办案时接触过的非遗传承人——正是他们,让这些藏品有了魂。
大雄宝殿依然巍峨地矗立在院落中央,但那扇崭新的朱漆大门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光,与古寺沧桑的基调格格不入。我的手指抚过门板上机械雕刻的纹路,不禁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些精美绝伦的古老门扇——那是用传统榫卯工艺拼接而成,每一道纹路都沉淀着匠人的体温与时光的印记。
文保员老张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叹了口气道:“跟我来。”他带着我们绕到后院一间低矮的库房,掏出钥匙时,那串钥匙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木香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几块布满锯痕的木板静静地靠在墙边,像一群被遗忘的老兵。
“这就是原来的殿门,”老张的声音有些发颤,“上世纪七十年代这里改作政府办公用房时,干部们缺床板,就……”他的话没说完,但我已经明白了。那些被锯断的门板上,还能清晰看到精美的浮雕纹样——莲花、祥云、瑞兽,如今都被一道丑陋的锯痕拦腰截断。我的指尖触碰到那些伤痕,仿佛能听见文物无声的哭泣。
角落里,一块黑漆斑驳的匾额斜靠在墙边,上面“大雄宝殿”四个字中的“大”字被描了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突兀。老张苦笑道:“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乡里觉得匾额太旧,要修旧如新,但是刚描完第一个字,省文物局的专家正好来考察,当场就叫停了。”
我蹲下身,仔细端详这块劫后余生的匾额。未被描金的三个字虽然暗淡,却透着岁月的温润。而被重描的“大”字则像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在古朴的环境中显得分外刺目。老张说,当时乡干部们还很不理解:“我们花自己的钱把东西修漂亮点,怎么就不行了?”
踏入大殿的那一刻,那面残存的壁画更让我感到震惊。壁画的悲剧始于三十年前。老张告诉我,当时乡里为“保护”壁画,决定用石灰水整体粉刷,再重新画一幅画。“老一辈人都说,这是为了让菩萨们‘住新房子’。”他的声音里透着苦涩。幸而在粉刷到一半时,一位下乡考察的文化局干部及时发现并制止,才保住了上半部分。如今,一道触目惊心的水平分界线将壁画生生割裂——下半部分永远禁锢在惨白的石灰层下,而上半部分则在时光的打磨中愈发显得珍贵。
我仰头凝视,让目光一寸寸抚过那些斑驳的色彩。佛陀低垂的眼睑上,金箔虽已氧化发黑,却在某个角度仍会突然闪现出往昔的荣光。衣袂处流畅的线条如水般倾泻而下,却在石灰覆盖处戛然而止,仿佛被生生斩断的瀑布。最令人心碎的是那些只露出半身的菩萨,他们的莲花座、衣袍下摆永远消失在石灰的白色深渊里,就像被腰斩的文明。
弟子群像中,石青色的袈裟经过百年氧化,呈现出从深海到浅滩般的色彩渐变。这种因岁月而形成的独特美感,是任何现代颜料都无法复制的。我的指尖虚抚过墙面,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刚刚走访过的隔壁镇一个清代寺庙——用丙烯颜料“修复”清晚期壁画。庙祝还对几年前香客们集资对寺庙进行翻新感到颇为自豪。
忽然,一束阳光穿过窗棂,正好落在壁画中一条飞天扬起的飘带上。历经劫难的金箔在光线中突然苏醒,绽放出惊人的光彩。这一刻,我更加坚定了守护的信念:我们办理的每一起文物保护案件,都是在为文明续命;发出的每一份检察建议,都是在为历史发声;开展的每一次普法宣传活动,都是在播撒文明的种子。
走出大殿,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面残壁。在昏暗的光线中,那些斑驳的色彩依然倔强地存在着,就像中华文明绵延不绝的生命力。
后院的石刻倒是保护得不错。记得小时候常和小伙伴在这里玩耍,把刻着字的石碑当迷宫钻。如今这些石碑被玻璃罩精心保护着,我蹲下身,辨认着儿时看不懂的文字。“这是嘉靖年间的功德碑,”同行的检察官助理小左指着碑文,“记载着当年重修寺庙的善信名单。”阳光透过老柏树的枝叶,在碑面上洒下跳动的光斑,那些深深的刻痕忽然鲜活起来。
离开时,春日阳光正当空,为云盖寺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老张锁门的声音惊起檐角的风铃,叮叮咚咚像在诉说往事。暖阳中的云盖寺安静得像幅古画。我知道,在我们的守护下,这幅画会一直流传下去。就像老张说的:“好东西要慢慢看,仔细护,日子还长着呢。”
(作者单位:陕西省镇安县人民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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