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台中学球员在比赛中
雨花台中学高中足球队在训练中。
□ 本报记者 董 翔
盛产“足球小将”的南京市雨花台中学再度引起人们关注。
“苏超”(江苏省城市足球联赛)激战正酣,人们惊觉,南京队的大名单中,有包括助理教练张新林,队员李加俊、江涛、渠成等在内的16人,是从这所中学走出。南京队与常州队比赛的第63分钟,渠成接江涛传球,头球破门。
统计显示,近10年来,该校有40多人进入国青、国少及江苏梯队,还有140多名球员去往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等重点高校。
“苏超”的高光照来后,校长赵光辉却显得很平静。21年前,该校招收第一批足球特长生,只来了4个人,孩子们在两把长条凳拼成的架子上做卧推。
如今,对南京爱踢足球的学生来说,雨中就是梦校,是“省长杯”“市长杯”上的夺冠常客。但摆不下的奖杯,被堆在地下室,赵光辉一提起足球,就不自觉地把话题往“运动”“体质”上引。
在这位30年教龄的中学校长眼里,有比拿冠军更值得他上心的东西。
“哪有球队的样子”
1999年,跻身省重点中学的那一年,雨花台中学决定把足球作为校园特色项目。
彼时的南京,原南京四中已经踏上“省长杯”冠军的卫冕之路。“全南京的足球苗子,最好的一拨先去他们那儿,剩下的再轮到我们挑。”雨花台中学足球项目负责人吴伟直言。
直到2004年,雨花台中学才开始招收第一批足球特长生。同年,24岁的吴伟从南京体育学院毕业,来到雨中担任足球教练。第一天上课,他走向操场,等待他的是4名男孩。
“人齐了吗?”他不敢相信,再三确认。
后来,这家“后起之秀”和清凉山体校、南京市足协合办球队,开展教体合作,最重要任务是作为89—90和93—94年龄段的南京市队,征战省运会。但学校的作用并不突出。“上午在校读书,下午离校训练。”吴伟形容他们只是为队员们提供个地方“落学籍”。
再后来,“合作”向“联合”转变。“运动员18岁前不能脱离校园”成为共识,体校教练来到学校常驻,班主任有了话语权。一个显著变化就是,如果足球生的文化课成绩太差,班主任可以向教练员建议暂停训练、比赛。
2014年,来自原江苏舜天俱乐部青训梯队的朱谷丰、汪元两名教练,受聘执教雨中校队,悄然开启了南京校园足球自主聘请高水平教练员的先河。这意味着学习、训练都在校内,球员、教练都由学校管理,“融合”时代来了。
尽管二人后来被俱乐部征召回去,却是带给雨中变化最大的三年。“先进的培养理念、科学的训练方式,甚至更加专业的器材设备,让整个球队面貌为之一新。”吴伟说,在此之前,他们相继“收割”了“省长杯”“市长杯”冠军,却在全国赛事难以突破。
服装是最先改变的。首堂训练课,两位教练看着眼前校服、运动服混穿的学生们,皱起了眉头,“跟游击队似的,哪有球队的样子!”彼时,恰逢一家国外运动品牌刚进入中国市场,两位区域老总主动找上门来。2005年起首次成建制的雨中球队,在10年后的“省长杯”上,第一次全员身着正式且统一的球服出征。
训练时间固定了下来,强度也提高了。过去,球队只在周一、三、五训练,战术课程也只在赛前“突击”。后来,训练时间改为每周一到周五的下午4点到6点,包括每周2—3次的攻守战术训练,穿插队内练习赛。体能训练不再只跑圈了,“结合球跑动”加了进来。
从购置第一个卧推架开始,这所中学开始建设自己的力量房,报销单上的数额从几千元增加到上万元。如今140平方米的力量房,单位面积投入接近一万元,球员们不用再靠跳沙坑练力量了。
一路之隔的雨花台烈士陵园,也成为训练场。45°角的70米斜坡草坪上,队员们要一口气冲刺上去。68年前雨中创立,就是因紧邻该陵园而得名。
“他们首先是学生”
要管好一群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吴伟的第一个方法是剪头发。
今年春学期的开学季,高二学生刘家裕报到当天接到通知,全体球员都要剪成平头。他犹豫了半天,还是跑去把已经留到眉毛的头发剪掉。“肯定很心疼,但要听教练的话。”
教练组希望尽可能减少让球员分心的因素,让他们只专注足球本身。
也曾有少数人硬着脖子不愿意剪,吴伟没有强求。但只上了一堂课,他们就默默回去,把头发剪掉。“大家都是寸头,我们不剪就显得不合群,不属于这个集体。”
但男孩子的犟脾气有时不可避免。一位球员训练结束后去吃饭,误了晚自习被批评,很不服气。“我也没溜出去干坏事,就是吃饭耽误了点时间。”吴伟听罢拉着他去食堂走了一圈,“我就是要让他看看,迟到并非不可避免。”
训练、比赛、学习各不耽误,在赵光辉看来,球员们要比同龄学生的压力更大。因此,每当有班主任向他抱怨,足球生在晚自习上走神,他会摆摆手,“多提醒就好,他们很累的”。
外出特训、参赛20多天是常有的事,球员们基本不在家过年,而是去海南、广东等地冬训。刘家裕第一次离家在外过夜,是去浙江金华打比赛。两人一间的宿舍里,即使累了一天,他还是翻来覆去到凌晨1点才睡着,“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不习惯”。
有时,报给组委会的人员名单上会出现一两位任课老师。紧张的比赛间隙,他们借用下榻酒店的会议室,每晚固定两个小时,给球员们上文化课。
近20个小男孩朝夕相处半个月,难免产生矛盾。有时在场上,两位球员因配合不畅拌嘴,站在远处的吴伟默默记下,并叮嘱队长晚上去宿舍看看。但当后者敲开房门,矛盾双方早已和好如初。“从小踢足球的孩子,规则意识、集体荣誉感都强,场上的不愉快不会转化为个人恩怨。”吴伟有些欣慰。
每位教练都在扮演不同角色。公认“最严厉”的鲍鹏,从雨中毕业后征战过数年职业赛场。4年前,他被母校从另一所中学“挖”回来,担任高中队主教练,他拿下了亚足联A级教练证,全南京少有。
“压力!”队内训练赛上,他对一方后卫没有及时上前逼抢不满。情急之下,他爆了粗口,还摔了瓶子。叫停后,他把球员聚在一起训话,大家不敢和他对视。
但也就是这位教练,会在球员受伤时一路小跑过去,跪在地上拿着冷冻喷雾给球员喷。“踢足球的孩子不容易的,很辛苦。”
以吴伟、鲍鹏等为代表,雨花台中学目前建立了5人的高中足球教练组。吴伟形容他像“挖贝壳”一样,慢慢拉起了这个团队——24岁的祝光宇年纪最小,从南大毕业后想回校园继续从事足球工作;浙江绿城的梯队教练陈航,由于家庭原因要回南京定居;毕业后打零工的尹浩杰,试用一年后拿到了学校的聘用合同,如今手握B级和守门员C级两张教练证。
除了教练组,一个包括年级部主任、学科老师和校领导在内的足球专项管理团队,已运行多年。作为主负责人的赵光辉,几乎叫得出每位球员的名字。
“足球生从来不光是教练员的事。他们首先是学生,其次才是足球生。”他说。
踢出有质地的人生
小学三年级接触足球,五年级首次出战“市长杯”,为了踢球,刘家裕在初中择校时,毫不犹豫地从江宁来到了雨花。此前,他用行动改变了父母的看法,甚至把从不看球的爸爸发展成了“球迷”。
进入雨中校队后,体能训练给了他当头一棒。12分钟的跑步项目,他只差100米达标。随后的暑假,他每天下午4点出门,在河边跑14公里,去地下车库练颠球。再开学时,他一口气超标完成。“就憋着一股劲儿想快点达标,没有人督促我。”
这股劲儿得到了回报。在海南举办的一场比赛中,正备战2026世界中学生世界杯的中国国家集训队教练看上了他。刘家裕接到通知加入国家集训队,和来自全国各地的23名球员继续训练、比赛。
赵光辉认为,足球生要成为能代表雨花台中学的优秀学子,球场上的战绩远不够。“他们有团队精神,懂得协作,经历过输赢,为了目标锲而不舍,这些品质比进球和胜利更重要。”
2017年,雨花台中学时隔多年重回全国赛事,但只“一轮游”——全国高中足球联赛东南赛区,他们接连遭遇厦门二中、浙江绿城足球学校等一众强手,最终四场比赛输了两场,止步小组赛。
下场后,一群球员哭得稀里哗啦。鲍鹏告诉他们:“你们既然哭,就说明没使全力、有遗憾。”他希望球员们能拼尽全力,随后坦然接受失败。
这既关乎当下的输赢,也在无形中塑造他们的人生。2015届毕业生陈龙,在校期间司职中后卫,征战过“省长杯”“省运会”。如今,他一年飞行七八千公里,但并非为了比赛——大学毕业后,他进入中兴通讯,所在项目主要负责测试核心网络,客户遍及海内外。
“中后卫在场上需要全局视野,承担整个后防线的得失,责任感和稳重是第一位的。”他坦言,这样的性格让他如今面对上千台服务器、基站时依旧受益。
但没有走上职业道路的遗憾,依然会在某个时刻袭来。“苏超”南京队对阵常州队那晚,他坐在家里,看着电视上一个个熟悉的队友、校友,向爱人“炫耀”,随后换来一句“嘲讽”,“人家在场上跑,你坐家里看”。工作6年,他的腹肌消失,体脂增长,体重定格在180斤。
高考那年,他通过“综合性大学招收高水平运动员”考入南京邮电大学,进入校队。但随着毕业临近,这位从小学三年级开始踢球的中后卫,不得不重新思考起未来。最终,他选择加入“面试大军”。
学长们的类似故事,有时会传到准高三生、雨中校队主力门将管理的耳中,但他暂时还不想因此放弃。相比其他队友,他算“大器晚成”,小学五年级才接触足球。虽说在初中校队担任主力,但进入雨中,一下子成了替补。“主力门将1米9,身体素质好,和他一比,我成了小胖墩。”
他咬咬牙,告别了最爱的校门口的猪油炒饭,每晚只吃水煮蔬菜和鸡胸肉,完成2000个跳绳,按照5分配跑4公里,一年里减重20斤。守门员是全队训练最苦的位置,一次训练中的倒地扑球有数百次。他用了两年才适应这里的强度。“以前踢球是纯快乐,现在是痛并快乐着。”
对于一年后的高考,他的目标是考入南体,毕业后当个裁判。“也许将来的路不好走,但足球是我最热爱的东西,总要先为此努力一把。”
陈龙也并未就此告别“心爱的足球”。公司举办的内部足球赛,他当之无愧成为主力。“足球虽然没有成为我的职业,但会作为爱好。它让我受益终生。”
扭转“有问题的教育”
赵光辉希望足球能给3000人的校园带来更多东西。
一年一度的“校长杯”足球班级联赛,雨花台中学已举办10年,不是为选拔球员,而是要让更多人参与足球。因此,参赛人员被限定在普通学生,班级、年级间展开“车轮战”,为期近一个月。这是全校的盛事,每场比赛结果,都牵动着各班学生的心。
足球生不能上场,却又“无处不在”。他们发动班上同学参加、组建队伍,担任教练、指导战术,从赛制的选择、赛程的编排到赛事记者的选派,都由学生主导策划。围绕足球比赛,摄影大赛、征文大赛、队徽设计大赛等应运而生。“这对于提升班级凝聚力起到很大作用。足球成了校园文化的一部分。食堂阿姨、保安大叔都知道,雨中足球南京最强。”该校年级部主任方云说。
任教23年、带过十余届足球生,方云发现,这群孩子在班里的作用并非只限于足球。他至今对一名叫孙浩然的学生记忆犹新,其曾担任校队队长,还兼任了两年班长。“一说要搬书,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班级有外出活动,忙前忙后地组织。刚在外面比完赛,听说班上有拔河比赛又专门赶回来。”后来,孙浩然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
近几年,雨花台中学又开始尝试招收篮球特长生。赵光辉坦言,既是为了给学生搭建高考“立交桥”,形成多元发展路径,更是希望用少数几人,带动全校一起热爱运动。
这位从数学老师起步,历任教务主任、分管教学副校长的中学校长,对学习和体育有着自己的辩证法。“教学质量不是靠刷题刷上去的。”在他看来,体育运动后,人一放松、思维一活跃,反而更有利于教学质量提升。
2020年,他从前任校长那里接过校园足球的接力棒,但对体育运动的更深刻理解,却是来自自家小孩。孩子高三时下了晚自习回家,继续一头扎进房间。他看着孩子的背影,希望他能出去走一走,但没被理会。“这说明学校的导向有了问题。那时我下定决心,雨花台中学不能培养只会整天刷题的‘黄豆芽’。”
为此,他开始推行每周三节体育课。这落实得并不顺利。有些老师对这种要占用课时的改革提出异议,赵光辉用了3年才完成全校推广,并带头在操场上跑5公里。
在国家必修课程标准的基础上,雨花台中学围绕足球开设了校本选修课程。学校的“高立足球社”,在2017年就获评“南京市十佳社团”。
校队训练需要占用整个足球场。但3点半的大课间一到,球员们便自觉拿走锥桶,让出一半场地给普通学生。在雨花台中学,如果运动时间、场地等需求得不到保障,学生可以写信给校长邮箱,甚至直接敲开校长办公室的门。
慢慢地,方云发现,每到课间,走廊里、空地上、操场边,打篮球、打羽毛球、踢足球的学生越来越多,不少老师也加入进来。每年一届的“市长杯”,决赛场地就在雨花台中学,场边站满了老师、学生,站不下的就在办公室里看手机直播。
即使是高考前的最后一节体育课,雨花台中学也从未取消过。体育老师照常点名,随后让大家选择不剧烈的项目动一动。这并非强制,但少有人请假。“我所在的年级部,绝不占用体育课时。”方云拍着胸脯。
眼下,“苏超”进入白热化阶段,南京与苏州的“世纪对决”刚落下帷幕。比赛每结束一轮,就会成为周一学生们热议的话题。“我们要培养的,就是最懂足球、最热爱足球的学生。”赵光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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