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琪
门前泡桐树的荫凉地里,妈妈放倒了一张小板凳坐着,就着扁扁的木脚盆为我洗一双袜子。我蹲在脚盆边,看着妈妈对着袜子放了点洗衣粉,搓了几下,水就变灰了。一串水珠落到盆里,我抬头看泡桐树绿茵茵的树冠,发现我妈在抽泣。是啊,15岁的我要离家去省城读中师了。
妈妈是民办教师,常年在课堂与田垄间奔忙。我12岁那年除夕,她当着亲戚的面打过我一顿,乡下粗粝的生活,使母女间的交流简单而直接。我从没看见我妈哭过,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家里包了韭菜肉馅的大馄饨,妈妈盛了一碗要送给隔壁大奶奶,她是我妈的大伯母。奶奶接过我手里的碗,我抓着奶奶的衣角来到隔壁。大奶奶布满皱纹的脸还没有碗大,可她捧起大碗吃得头都不抬。她的孙子小洋子哥哥说,到南京了,好啊!“就是上不了大学了,可惜了。”奶奶说,“这么小,15岁,一个人,唉。”她额前几根白发乱乱地飘起来。
弟弟滚着铁环过了门槛进了堂屋,他的滚铁环技术我是学不来的,从来不倒,怎么做到的?可他不爱学习,我俩晚上在堂屋的大桌上做作业,罩子灯下,两个影子映在墙上,端坐疾书的是我,趴着呼呼大睡的是他。
他收起铁环,从汗衫里掏出一个粉红塑料袋说:“姐,这里边是我在大圩埂找的叽溜壳,你到南京要钱用,就到药店卖了换钱啊!”
我们乡下把知了叫作“叽溜”。我说:“你到南京玩吧,买东西给你吃。”他说:“好的,就买一碗馄饨,放醋和大蒜末,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说:“你好好上学啊,假如考不上学校又干不动农活的话就没饭吃了。”弟弟“嗯嗯”应着走开了,他就怕我说这些。
爸爸是公家人,这段日子每天早上上班前,他喊我一起坐在门前的小桌子旁,跟我说一番上高中的好。我明白爸爸是让我放弃中师去上县中,以后考大学,那时,我也接到了县中重点班的录取通知书。
我一听这个话题就泪如雨下,爸爸总说“小量子又倒了!”我们这里把取水的木桶叫“小量子”。在1985年这个人生转角,我用眼泪给自己选了个去向。在我40多岁时,爸爸曾说,当初15岁让你自己做选择,太小了!应该大人给你做个主,直接上高中。我笑了,不就想早些“农转非”嘛。
我在那些看不到一点光亮听不到一声狗吠的暗夜里,也曾做过那个梦——我的左胸前别着一枚白底红字的大学校徽。大约过了45岁,这个梦才真正销声匿迹。
家里摆了一桌酒席,请来我初三所有的任课老师,几杯酒下肚,语文老师刘小林的脸上泛着红光,他说,“李果儿是我的骄傲!”年轻的数学老师吴扬转头问我:“你不会后悔吧?”
开学前,南京的姨妈到商场给我挑了两套衣服寄来,一套是无袖大红乔其纱连衣裙,另一套是白色短袖衫和湖蓝色半裙。这两套衣服太漂亮了,我入学很久班上同学都不知道我是农村的孩子。
天气渐凉了。有一天,爸妈把家里养的鸡儿全部赶进了小小的南房,抓了几只鸡捆起脚来,小南房响起一通叽叽咕咕的飞扑嚎叫,这是准备带给姨妈家的。
姨妈从南京打电话到了村部,爸爸接了,回来转述说,姨娘说城里多好,总要走出来的啊,她在南京等外甥女。
出发那天,爸爸推出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捆好的五只活鸡,车后跟着拎小布包的我。奶奶、妈妈、小洋子哥哥、小弟和邻居们聚在家门口送我。我不敢回头看,我怕看到几张掉泪的脸。大奶奶我也没去招呼一声,她早已耳聋了,身边的好多事都不知道了。
我们拐过了巷子,弟弟跑上来抓着我的膀子说:“姐姐,我考不上学就去当兵了,不会没饭吃。”
这天,我跟着爸爸骑车赶到公社的汽车站,从公社赶到县城的汽车站,从县城赶到专区的汽车站,从专区赶到省城汽车站,继而坐13路汽车再转11路汽车到达学校,录取通知书上这么说的。
有一个孩子要进城了,这座城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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