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西蒙
“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驿长各一个。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戍庐国四日,行地空,西通扜弥四百六十里。”——《汉书》记载的这段有关精绝古国内容,在漫长的岁月里,都缺乏考古实证。直到1901年,尼雅遗址在茫茫大漠中被发现,才让这段尘封数千年的历史重现人间。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臂(局部)
尼雅遗址出土的佉卢文木牍
精绝国的辉煌与毁灭
汉代的西域各国,分布在星罗棋布的绿洲上,有些国家人口稀少,只有几千人甚至数百人,就能在一片生命的绝境中开掘文明的源泉,精绝国就是如此。在汉人的记载中,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端、尼雅河下游的精绝国,虽然人口与兵将不多,却是联通中西方交往的交通要道。滚滚黄沙之下,常有骆驼的足迹,那是在丝绸之路上行进的商队留下的信息。后人也可以跟着前人走出的路,向遥远的异邦前进。
辉煌时期的精绝国,在西域发挥着重要影响力。在精绝国东边,有楼兰、鄯善、若羌,再往东,则连接河西走廊,直通中原王朝腹地。从精绝国向西,则有于阗、莎车、疏勒等西域古国,直抵帕米尔高原,与中亚诸国相接。若从精绝国往北,穿越整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则是龟兹、焉耆、乌孙的势力范围。在更遥远的西部和北部,还有大宛和匈奴,它们都共同构成了整个西域政治与军事势力的动态平衡——在精绝国强大的时候,周边邦国与部落则纷纷归附,当国力衰退时,则会受到外部势力的干涉或服从于强大的中原帝国或与匈奴结盟,这也是西域国家难以摆脱的命运。
但精绝国也有独特之处。它在官职设置上,已经有了一个庞大帝国的雏形——政治、军事、交通分工明确,《汉书》记载的精绝都尉与左右将,很有可能是仿照中原王王朝设置的官职,其权力自然在君主之下,却几乎能掌控国内各项重要事务。还有驿长一职,应该是负责交通要道与关键据点的官员。这也在侧面说明,起码在汉代,精绝国就有与外部连接的交通路线,而且已经纳入了国家的管理之中。只可惜囿于有限史料,我们并不清楚那些驿站的具体名字,也难以考证精绝国官吏的名字。
精绝国的民众生活在绿洲之上,也是以农业生产为主。一些中原的生产技术,也经由丝绸之路引入精绝,中原与西域的商贸往来,也让精绝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水平一度处于西域各国的前列。考古发现的汉晋时期“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枕,呈现出的高超的纺织技术,也说明在当时精绝的生产能力与条件,并不亚于中原王朝。这块长168厘米、宽94厘米的织锦,在出土之时,正覆盖在尼雅遗址1号墓地的墓主人夫妻的身上。经过千年时光的风化,其色彩依然夺目,它不仅是精绝国王的婚庆用品,也是其权力与地位的象征。
然而,到了隋唐时期,曾经辉煌和强大的精绝国,却神秘地消失了,只留下一堆坍圮的建筑,就连曾经平坦开阔的道路,也变得杂草丛生,异常荒凉。唐玄奘在西行的时候,正好路过精绝国,便在《大唐西域记》里记下了这般凄冷的景象:“媲麽川东入沙碛,行二百余里,至尼壤城,周三四里,在大泽中,泽地热湿,难以履涉,芦草荒茂,无复途径,唯趣城路仅得通行,故往来者莫不由此城焉,而瞿萨旦那以为东境之关防也。”
玄奘眼中的尼壤城,便是曾经的精绝国人口最密集的地方。过去生机勃勃的景象已经不在了,整座城市仿佛浸泡在泛着酸腐味的泥汤中,泥泞的沼泽包围着少数城郭,在湿热的天气之下,很难给人舒适的感觉。但路人要向继续西行,也只能经过这里,穿过逼仄的小路,才能到下一站。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强大繁荣的精绝国变成这个样子?
史书上并没有给出原因。根据后世的考古探索,学术界大致有多种解释。一种说法,认为精绝国亡于外地入侵,有可能是被东边的鄯善攻灭了,精绝的国民或被屠戮,或被迫迁徙到其他地方,精绝文明由此衰落。还有一种解释,更符合自然界的常见情况——因为气候变迁与地理环境的变化,尤其是为国民提供生命之源的尼雅河断流了,以及绿洲的树木被乱砍滥伐,最终导致生态崩溃,附着在上面的精绝文明也只能走向消亡。
还有一种看似不可思议,却在考古证据上得到越来越多有力支持的猜测:精绝被南方的神秘势力——“SUPIS”灭掉了。尼雅遗址出土的佉卢文木简,多次提到“SUPIS”这个词,它对晚期的精绝国构成巨大的威胁。在汉文史料中,“SUPIS”可能就是长期活跃在青藏高原上的苏毗人,他们建立的苏毗国,也十分神秘。有学者认为,《西游记》中女儿国的原型,有可能就是这个国家。
当然,精绝国的衰落与灭亡,也可能是出自政治与环境等多重原因。考古发现的精绝国遗迹——在一些房屋、谷仓、高塔之下的生活用品,能够幸运地保留至今,不仅说明自精绝灭亡之后,当地并没有再产生一个类似的有影响力的国家,甚至也很少有人类活动的踪迹,也说明大量精绝人的消失或撤离是相当突然的,似乎并没有做好准备,以至于都没能带走各种物品。要想了解更多历史真相,还需要进一步的考古研究。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从尼雅遗址的出土文物中,我们可以窥见精绝古国的文明图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臂堪称最知名的尼雅遗址文物之一。1995年,考古人员在尼雅遗址8号墓中,发现一具男性干尸,在干尸右臂上,就绑着这块印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篆文的织锦护臂。它现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是国家一级文物、中国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不仅因其十分精美,也在于织锦上的文字,仿佛穿越时空的历史预言。当然,古代西域的“中国”与现在的国名不完全是一个意思。古人认为地分九州,把中原地区称为“中国”。但在历史惊人的巧合之下,也能让人感受到文明的灿烂与岁月的悠长。
在织锦上,有凤凰、鸾鸟、麒麟等祥瑞元素,还在精致的篆书之间,蕴藏了阴阳五行的哲学奥义——金木水火土,分别对应着穹隆之上的五星,正如《史记·天官书》所言,“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织锦上的文字,就是在说——五大行星同时出现在东方的上空,有利于中原的军国大事。与这块织锦同时出土的,还有一块“讨南羌”织锦,因为两件文物的色彩和画风非常接近,很有可能本身就是一件物品,或者出自同一块锦缎。若将两处文字结合起来,其原文很可能是“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诛南羌,四夷服,单于降,与天无极”。五星聚合,本来就是奇特的天象,在讲究天人合一的古代,这种天象往往也是对国泰民安的隐喻,是上天降下祥瑞的表现。
即便不从古代占星学的维度来看,仅从古代中原与西域的经济与文化交流来说,这块织锦也很有价值。织锦的历史背景,可能是西汉宣帝讨伐羌人之事,可能是汉朝宫廷制作的精美护臂,作为礼物,赏赐给精绝国的贵族。墓主人或许是精绝国的王族人物,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得到了这块珍贵的护臂,并作为陪葬品,永远地带入地下。汉宣帝时,汉朝通过西域都护府掌控西域的大量领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护臂也被后世看成中原王朝的政治与文化深入影响西域的重要标志。
尼雅遗址还出土了一枚印章“司禾府印”,堪称精绝国留存于世的重要文物。“司禾府印”是一枚典型的“农业章”,是汉朝管理农业的官印,它能出现在新疆,说明当时汉朝已经对西域的农业生产进行管理,具体方式应该就是屯田。因为西域土地实在太过辽阔,有大量荒地有待开垦,中原王朝就派出专人与机构,一边垦荒、耕地,一边对西域进行政治管理与军事部署。
尼雅遗址在1959年还出土过一件“万世如意”汉字铭文锦袍,它在一座夫妻合葬墓中出土,墓主人身份不详,但从文物来看,应该是精绝国里深受汉文化影响的人。锦袍的衣袖很窄,与中原地区的服装的宽大衣袖形成鲜明对比,但上面的吉祥铭文与中原风格明显的云纹,都是对当时中原王朝与西域诸国文化交流的见证。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身着华丽袍子的精绝国贵族,与从中原来的商人一边热情交谈,一边对货架上的琳琅满目的汉朝锦缎爱不释手。或许他太喜欢这件锦袍了,在临终之时,就嘱咐身边人,要身穿这件衣服下葬。或许连他自己都想不到,西域干旱的气候与沙漠的特殊环境,让他的身躯和这件宝物都幸运地留存下来。
尽管精绝国的普通人过不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从尼雅遗址发现的日常用品来看,他们的生活条件还算不错。陶罐、木盆、木碗之类的东西,在尘封数千年后,终于重现天日。只可惜精绝人没留下太多可识读的文字,没能更详细地记录国家的历史与国民的生活,这也让精绝国上方笼罩的神秘气息,久久无法散去。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恐怕还是尼雅遗址的佛塔遗迹。出土于尼雅遗址中心佛寺里的四尊木雕菩萨像,即便在神秘文物云集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里,也显得十分怪异,令人十分不解。菩萨像的面部只有木雕的划痕,却看不到任何五官,即便在以简约为美的早起佛教造像艺术中,如此风格也不多见。这四位菩萨的动作也相当奇怪,扬起的手臂,似乎说明他们正在高兴地跳舞。由于史料匮乏,我们也无法猜测木像背后的故事。而且,虽然佛教在西域的传播,早已是世人所知的史实,但精绝国是如何受到佛教影响的,精绝国如何受到中原儒家文化与佛教的双重影响,以及出土的佉卢文、汉文木简上的信息,在多大程度上记录了相关历史,如今仍有待学者的进一步研究。
更耐人寻味的是,精绝国可能同时存在佉卢文、汉文两套不同的书写系统。如果两种文字并存,精绝人是如何对二者进行文化交融的以及是否存在尚未被发现的新的文字使用方式,其实也是未解之谜。
在新疆和田民丰县尼雅遗址,漫天黄沙与残垣断壁之间,精绝国的秘密还等待着人们进一步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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