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居廉《海棠翠鸟》
陆游画像
▌仇士鹏
很难想象,那个印象中满面凄苦,写下“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也有游戏花丛,“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的一面。
眼下,正值海棠盛开的季节。陆游对海棠,可谓是爱进了骨子里。
“有花即入门,莫问主人谁”,只要见到别人家种海棠,即便和主人家毫不熟悉,他也径直推门而入,好好欣赏一番,仿佛见了海棠就走不动路一般。难怪“市人唤作海棠颠”,就连他自己都承认,“为爱名花抵死狂”。若是把海棠比作美人,那陆游就是不折不扣的坠入情网不能自拔的浪子。
你看他,“重萼丹砂品最高,可怜寂寞弃蓬蒿”,连藏在荒圃中的千叶朱砂海棠都能发现,他有的不仅是识珠的慧眼,更是在成都掘地三尺找海棠的倔劲儿;再看他,“燕宫海棠夜宴,花覆金船”,参加海棠夜宴,美酒佳人相伴,在欢声笑语和觥筹交错中得意忘形,直呼“幅巾莫换貂蝉”,隐约间,竟有了庄子曳尾于涂的姿态;又看他,“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他生怕烈日寒风会给海棠带来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便想着连夜上奏玉皇大帝,乞求能降下些阴凉,呵护海棠顺利成长,不至于半路夭折——那份虔诚祈祷的模样,海棠见了,必会感动得两眼泛红,脸颊愈发娇艳吧……可以说,海棠花上昂然盛放着陆游心中浪迹已久的风流与轻狂。
就连杨万里都为他这“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真性情深深触动,挥毫写下《醉卧海棠图歌赠陆务观》:“海棠两岸绣帷裳,是间横著双胡床。龟蒙踞床忽倒卧,乌纱自落非风堕。落花满面雪霏霏,起来索笔手如飞。”在海棠花下放置胡床,陆游坐在上面开怀畅饮,当脸颊飞出和海棠一般红润的醉晕时,他忽地如烂泥般卧倒,连乌纱帽都摔到了地上。面对着如此恣意美事,哪还讲什么仪容仪表?瞧,落花如雪飘落脸上,平添更多的风雅,连海棠都知道,这是潇洒自在而非凌乱不整。
不过,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为何陆游如此痴迷于海棠呢?
一方面,海棠以花中贵妃著称,风姿艳质让他魂牵梦萦。陆游曾用过一个巧妙的侧面描写。在海棠夜宴上,他低头一瞧,只见“宝杯浸,红云瑞霞”,一簇簇海棠留在杯中的倒影宛若红云和霞光,而那可是仙人才能装在杯中畅饮的。倒影都已美不胜收,遑论海棠自身了。酒入喉肠后,海棠的鲜艳华丽尽入身心,何等快哉!
另一方面,一切景语皆情语。陆游在一段特别的心路历程中遇见了海棠,它便顺理成章地成了陆游的人格象征。常言道,世间有五恨,如鲥鱼多骨,金橘太酸等,海棠无香便是其中之一,陆游却在《海棠》中,毅然为海棠翻案:“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如此艳压群芳的海棠,为什么总有人抓着它无香的瑕疵不放呢?彼时,陆游因为北伐无望,借酒消愁,难免放浪形骸,竟因“燕饮颓放”的罪名被免了知嘉州的新命。满腔愤懑之下,无香的海棠就成了陆游抒情言志的最佳载体。从此,他自号放翁,在可畏的人言面前,彻底展露内心的狂傲——偏要做一株海棠,无香又如何,照样能“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
那花上摇曳不休的,赫然是一位报国志士的不平之气。
况且,海棠绝对无香吗?在生物学上,海棠可分为垂丝海棠、贴梗海棠、木瓜海棠等,被陆游赞为“猩红鹦绿极天巧”的就是贴梗海棠。而在各类海棠中,西府海棠独树一帜,既有夺目的花色,又有袭人的花香,贾耽曾在《百花谱》中写道:“海棠无香,惟蜀中嘉州者有香”,这样看来,难怪陆游为海棠鸣不平了。
所以当海棠凋落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感叹:“我虽已老犹能狂,伫立为尔悲容光。盛时不遇诚可伤,零落逢知更断肠。”唯有把海棠放在知己好友的位子上,看着它先自己一步老去时,心中泛起的才不会是由物及人的感伤,而是两相对比的惋惜。同是天涯沦落人,陆游与海棠渐渐完成了生命对生命的观照与投射。到了后来,陆游甚至成了海棠的借代词。“笼竹绿于诸葛庙,海棠红艳放翁花”,晚清诗人赵熙大胆开先河,让放翁花成了海棠备受青睐的小名,沿用至今。
1178年,陆游离开了成都,但他的心依旧紧紧守在海棠身边。“幽梦锦城西,海棠如旧时”,尽管身体已经回到了故乡,灵魂仍在梦中与海棠相会。一切都宛若初见,海棠还是娇艳可人的旧时模样,唯独自己两鬓斑白,生了老态。这让陆游不禁有些懊悔,“一棹还吴早”,深感回乡回得早了,就应该在成都多留一会儿,多陪一陪海棠。
事实上,一直到八十多岁,陆游都对海棠恋恋不忘。在《海棠歌》中,他回忆了从46岁入蜀后,与海棠相伴的点点滴滴:“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从樊亭到碧鸡坊,海棠向他展示了一山更比一山高的绝世之姿。别说同是这一方水土养出的蜀姬了,就连桃李芍药都没法和它相提并论。海棠花一开,丽质天生,让六朝粉黛顿时无颜色。于是,当蜀帝杜宇魂魄所化的杜鹃开始啼血,陆游对蜀地的思念也在夜里辗转反侧。他还忍不住地幻想能得到不死药,不为权倾天下,不为富甲一方,只为了能在海棠下朝朝暮暮,一梦千古。这是在思念海棠,也是在怀念那一段充满豪情壮志的军中生活。
一年多后,陆游与世长辞。不知道,当每一年的春天,海棠再次“繁华盛丽天下无”时,陆游会不会乘风而来,或者是闻香而来,在那一片花海中沉醉不知归处,真正地浮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