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

最近这段时间，梁平区屏锦镇的木版年画传承基地——德合泰年画作坊里，游客们熙熙攘攘，饶有兴致地聆听着每一幅年画背后独特的寓意，精心挑选着喜欢的作品。见此情景，梁平木版年画国家级传承人徐家辉难掩欣喜：“今年央视春晚、元宵晚会播出后，订单量呈爆发式增长，短短半月销售额就增长了4倍。”梁平木版年画借助央视舞台“C位”出道，成为新春佳节里一抹别样的亮色。

据重庆民进开明画院副院长吴本新所著《梁平木版年画》记载，梁平木版年画距今已有300多年历史，民国初年达到鼎盛时期，年产量达3500万张。

那些独特的艺术手法，如“开脸”“对对眼”背后，蕴含着怎样的文化寓意？背后藏着怎样的秘密？历经岁月的打磨，梁平年画这款巴渝“画仙”宛如一颗稀世的璀璨明珠，在悠悠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静静诉说着古老而动人的故事。

1 戏剧催生：奇妙的联姻

梁平木版年画的故事得从明朝说起。彼时的梁平，盛行一种单色墨印木版画，印在红纸上，以简洁的墨线勾勒出神灵与花卉，当地人亲昵地称其为“红纸”。

红纸用途广泛，印上财神、灶神，便成了祭祀用品；添上“春牛图”与日历，摇身一变成了“春帖”。由色纸加工而成的花纸、花笺，印着吉祥图案，用于装点家居、包装食品。色彩灰暗、印有抽象神像的红纸是祭祀的“纸马”，粗糙的红纸则用作鞭炮的外包皮。看似用途各异的花纸、花笺、纸马，实则都源自红纸，它们共同铺就了梁平木版年画的发展之路。

梁平丰富的戏剧文化与独特的生活习俗，极大地推动了木版年画的诞生。晚清至民国初年，梁平地区庙宇、戏楼众多，梁山调广为传唱，演绎着民俗生活、山乡趣事，充满烟火气。那时酬神赛戏之风盛行，民国本土川剧剧作家冉樵子的《刀笔误》唱遍巴蜀。梁平人巧妙地将《独占花魁》《盗仙草》等戏曲故事融入木版年画，画中人物服饰也参照戏曲形象描绘。

此外，民国初期教育变革，梁平不少有学之士外出深造。徐弼（“信立号・丰记”创始人徐丰降的长子）师从徐悲鸿，从南京艺专毕业后回乡，将西洋绘画的焦点透视、明暗画法引入年画制作，提出“巧施阴阳”技法，让人物五官立体、画面层次分明，为梁平年画注入了全新活力，使其声名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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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脸”魔法：门神“活”过来

在梁平木版年画的艺术体系里，“开脸”堪称核心技艺，背后有着一段传奇故事。梁平传统年画脸上那一抹红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因刷工将废角的红色，用大拇指蘸点水和少许白酒抹在年画人物的脸上，从而形成了独特的符号，为其他年画所罕见。到了民国时期，徐弼从南京艺专学成归来，带来了西方前沿的美学理念。徐弼大胆革新传统制作工艺，在人物五官塑造上，融入西方绘画的焦点透视、明暗关系。比如绘制尉迟恭红脸时，先平涂红色，再在脸颊、眼袋处手绘阴影，“巧施阴阳”让人物瞬间鲜活起来。他还引入国外矿物质颜料，提升色彩稳定性与丰富度，使年画长久鲜艳不褪色。信立号推出的新年画大受欢迎，其他作坊纷纷效仿，梁平木版年画声名远扬，徐弼也因此被尊称为“画神”。

梁平木版年画的“开脸”独具特色，不论男女角色，都要经历“打脸板儿”工序，不用毛笔晕染，而是用手指或秃笔直接捺印，颜色选用绛紫或厚重的枣红。当地人认为，年画只有经过开脸，门神才有灵魂，才能驱邪保平安。如今，第六代传人徐家辉进一步发展“开脸”技艺，面部五官几乎全手绘，工序多达十几步。因年代久远，部分色版遗失，反而为手绘提供了更大空间，让梁平木版年画呈现出新风貌。

“开脸”的起源与梁平及中国南方婚俗有关。当地女子出嫁前，要用红绳刮净脸上汗毛，象征从少女向人妻的转变。年画艺人将这一生活仪式融入“开脸”，画师绘制门神时，特意拉近黑眼珠距离形成“对对眼”，使门神更显威武霸气，搭配独特墨线色块的组合，让梁平木版年画在众多年画中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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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神天团：个个有深意

在梁平木版年画中，门神类年画宛如忠诚的卫士，守在正屋大门两侧。画中，白脸秦叔宝和红脸尉迟恭相向而立、单手扬鞭，身体前倾似要驱邪。秦叔宝山羊胡显智慧，尉迟恭络腮胡显鲁莽。

“将帅门神”画样多达十几个品种，满足不同人群的审美需求。梁平年画分拓货、水货：拓货指拓印，因工序简单，价格低廉；水货指水印，工序更为讲究，因技艺复杂，价格高于拓货。官宦商贾爱精细水货，平民百姓爱拓货。

门神将军们威风凛凛又添金珠满门祥瑞。《进宝门神》系列中，将军身披盔甲、靠旗招展、双手捧宝，被称为“送财将军”；《立斧门神》系列中，尉迟恭“对眼”诙谐，秦叔宝神态恭谦，画中或有童子、和合二仙、状元郎，寓意生活和睦、早生贵子、及第升迁。

《五子登科》作为“文门神”代表，文化内涵深厚。武将周围五子环绕，童子骑麒麟寓意“麒麟送子”，画面构图饱满、色彩粗犷又具装饰性。而《加官进爵》则呈现儒雅之风，二位天官象征官阶上升、心想事成、平步青云，官服花纹精致、色彩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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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戏共舞：年画里的奇幻

神话故事类年画，宛如一扇通往奇幻世界的神秘之门。《和气致祥》（又名《一团和气》）上方佛手、蟠桃衬托“如意”，下方人物团坐象征团圆和谐，体现中华文化对和谐的追求。《麒麟送子》饱含温情与希望，新婚夫妇张贴祈愿早生贵子。

梁平戏剧文化底蕴深厚，融合多种文化，孕育出傩戏、梁山灯戏、川剧、皮影戏等丰富剧种，为梁平年画创作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民国初年，在门神的基础上，梁平年画开始出现美女形象，八个不同的画样，民间俗称“八美图”，其主题内容来自民间流传的戏曲故事。

著名年画专家王树村称赞梁平戏曲年画用色简明、人物刻画质朴，身段优美如生。梁平“八美图”承载着巴渝地域文化记忆，将戏曲情节、人物转化为平面艺术，让百姓可观色、睹形、闻声、见行，成为梁平年画中的耀眼明珠。

梁平木版年画张贴也有一定的讲究。门神《立刀顿斧》呈对称性张贴，必须是面对着面；正像《五子登科》一般贴大门；《单扬鞭》贴侧门；《麒麟送子》贴卧房门；《赵公元帅》一般贴厨房门。而戏曲故事类年画，通常被张贴在寝室、独门、窗格、灯面。春节贴年画这一民俗，不但为居室增添了喜庆气氛，还具有“成教化、助人伦”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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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夫带货：年画“闯天下”

清代梁平本土诗人蓝选青有诗云：“闲披屏市‘楮先生’，官绿榜黄色色新。更有驰名京省处，钩金水甲土门神。”“土门神”就是梁平木版年画。梁平木版年画，宛如一位勇敢无畏的探险家，从川东的梁平启航，足迹踏遍全国——上海弄堂、云南边陲、湖南小镇、贵州苗寨、湖北村落、甘肃古道、陕西汉中的街巷……都留下了它的身影。梁平木版年画不仅“驰名京省”，还漂洋过海，在港澳的繁华街头、东南亚的集市散发着独特魅力。抗战时期，它跟着梁山机场的美国兵，远渡重洋到法国、德国，被西方博物馆珍藏，开启了一场惊艳世界的奇妙旅行。

遥想当年，各地客商像归巢的候鸟，齐聚屏锦镇和袁驿镇。大客商信赖“德和泰”“信立号”这些老字号，携手将年画批发到外地。老主顾赊货时，挑夫拿着堂签，一听是老字号的货，不问价格，扛起就走，因为老字号就是品质与信誉的保障。

“德和泰”“信立号”等大商号在上海、武汉、宜昌等地设立分庄，这些分庄如同年画的“驿站”，把年画销往港澳及东南亚，一步步构建起庞大的商业版图。

小作坊里，一家人齐心协力制作年画，然后带着它们奔赴外地售卖。虽规模小，却满含对传统的坚守，在烟火日常中传承着年画手艺。

出梁平山路崎岖，但却阻挡不了年画的传播。挑夫们在农历十一月，肩负着年画踏上旅程，前往贵州、陕西、湖北等地。他们翻越大娄山、大巴山，一路艰辛，途中还顺路批发给当地商人。当地歌谣唱着他们的艰辛：“养女莫嫁挑儿匠，天天挑画到外乡”……但他们也在这一趟趟行程中，收获生活的甜蜜，见证着年画的流转。

民国初期，梁平年画迎来辉煌，100余家作坊，2000余名从业人员，年产年画3500万份，热闹非凡。但抗战爆发后，一切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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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坷传承：梁平年画重生

在艺术的历史长河中，梁平木版年画凭借其独特魅力传承至今。20世纪80年代，梁平新年画创作群体秉持守正创新理念，深入生活挖掘题材，创作了数百幅梁平新年画作品。这些作品不仅走出农家院子，走进了中国美术馆，入选全国美展，部分作品还被选入中小学美术课本教材，在艺术教育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

据曾任梁平民间美术博物馆馆长吴本新的介绍，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包括覃维勋的《林则徐》、陈和莲的《教子图》、戚序的《门神新解》、陈海鸣的《四季花鸟》、谭述乐的《榨菜飘香》、李长禄的《三峡石》、孙伟志的《胜利鼓》、吴本新的《乐在其中》、李斌的《屈原》、莫绍萍的《我们爱和平》、刘勇的《只生一个好》等。

与此同时，创作群体还创作了100余幅反映现实生活的新年画作品，先后在四川美术学院陈列馆与中国美术馆展出，随后出版发行数万张，走进千家万户。其中，孙伟志的《送公粮》《胜利鼓》，谭述乐的《榨菜飘香》，吴本新的《抢太阳》《乐在其中》等作品入选第四届全国年画展，进一步提升了梁平新年画的知名度，让梁平新年画在艺术界声名远扬，展现出传统与现代结合的独特魅力。

进入新时代，以莫绍萍、谭述华、杨江英、陈锦辉、徐妍妮等为代表的木版年画代表性传承人创作了众多新年画佳作。其中，《重庆！雄起！》致敬抗疫英雄，生动诠释了重庆精神；梁平区文化馆副研究馆员郑开琴创作的《高粱红了》描绘乡村丰收盛景，《那片玉米地》展现乡村宁静美好，这两幅作品成功入展全国美术作品展览。此外，李亚非创新的石版年画，为梁平新年画的传承增添了新的载体。2025年，吴本新的《巧媳妇》入选新生活、新时尚、新年画全国年画展。梁平新年画在时代发展中，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完美融合，为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贡献了重要力量。

（作者系重庆市梁平区非遗传承人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