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从树下经过时,这棵树已经1600岁。说不定玄奘还曾在树下乘凉野餐,甚至和我们一样在树下惊叹,抚摸它粗糙的树干。
作者 | 侯杨方
编辑 |朱人奉
2013年4月,我策划并组织了第一次帕米尔高原考察,这也是第一次精准复原丝绸之路路线的考察。17日一大早,考察队乘坐越野车从大同乡一路西行,去考察玄奘“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大崖东北踰岭履险。行二百余里至奔穰舍罗”的道路。
翻越大石崖后,玄奘沿着特都拿河东北行,走到它与孜拉甫夏河(意为“铺满黄金的河”)交汇处。两河汇成的河流称为大同河,继续向东流,汇入了叶尔羌河。春天枯水季时,整个山谷堆满鹅卵石,河水变成可以一步跨过的涓涓细流,而夏季则激流滚滚。两河交汇处是一个村庄——阿克托尕栏杆(白骆驼驿站),它是新疆和中亚众多名为“栏杆”(又译“兰格尔”)的村庄之一。
由于连日劳累,大家都在车上昏昏沉沉地休息。就在即将进入阿克托尕栏杆时,我突然发现车窗左侧有一棵巨树,正好生长在两河交汇处,我当即叫停车。下车后,我才发现这株树非常巨大,傲然挺立于山谷的两河交汇处,海拔2500米左右。远方背景是雪山,离它远远的是几排怯生生的瘦弱白杨以及几株杏花盛放的杏树,而这棵大树的边上别无他树,似乎别的树都惧怕它的威严与巨大。
这株巨树的树干非常粗壮,老枝擎天,树冠阔达几十米,无任何枯枝。它静静地矗立在河谷中央的两河交汇处,粗大的树根深深地、有力地抓住鹅卵石下方的泥土,呈淡淡杏黄色的小叶在树冠上密密匝匝,其顽强的生命力令人惊叹不已。它从一株小树起,或聪明或侥幸地生长在这片河流交汇的土地上,并且避开了千百年来的一次又一次灾难,才能有幸目睹身边的沧海桑田。
司机称此树为胡杨,但我后来了解到此树的学名为“阿富汗杨”(Populus afghanica),为杨柳科杨属植物,广泛分布在帕米尔高原边缘的海拔1400—2800米的地区,常生于低山至高山河谷,比如中国境内的塔什库尔干河、叶尔羌河、大同河等。队伍在考察中处处可以见到阿富汗杨的身影,或傲然独立,或三五成群,甚至在河谷中连绵成片。
我想要丈量它的直径,可惜当时没有带尺,只好靠人力合围粗粗测量,最后8个人才勉强将它合抱。之后我又多次来过,测量后发现树围达12.5米。它不仅是在新疆发现的最大的阿富汗杨,甚至是新疆最大的树。我提出这个假说已经有好几年,迄今还没有被否证。
后来我查到新疆农业大学的一位教授在2008年发表的一篇论文。文章称,他在帕米尔高原的北部发现一株“新疆最大的阿富汗杨”,树围8米,树龄1800多年。根据生长速度推算,我们发现的这棵古树的年龄已经约3000岁。这意味着玄奘从那里经过时,这棵树已经1600岁,树围达六七米。即,早在唐贞观年间,距今近1400年前,它已经是一棵巨大的树,正长在玄奘行走的河谷中间。因此这棵大杨树是玄奘取经的唯一在世见证者,说不定玄奘还曾在树下乘凉野餐,甚至和我们一样在树下惊叹,抚摸它粗糙的树干。
此后10年,我几乎每年都来探访。夏天,树下激流滚滚,巨大的树根深深扎入布满鹅卵石的河床。我们一行人曾在树下畅聊至半夜,树影婆娑,叶声沙沙,我们不由想起:当年玄奘是否也如我们这般?这正是他艰难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坎达尔山口(大石崖)后的第二天到达的地方,也是他在两水相汇的驿站歇息一晚的地方,而这株巨大的杨树正长在这里。
随着我的两本专著问世以及媒体广泛的报道,这个玄奘取经甚至丝绸之路的唯一在世见证者越发为世人所知,从大同乡人民政府所在地通往此处的水泥道路修通,大树从根部到腰部被刷上了防虫的白漆,甚至一度传出这里要建收费景区的消息。也许是为了让游人更容易靠近,当地将河流改道,这株已在河水中生长约3000年的大树脱离了它熟悉的生长环境,一向枝繁叶茂的树顶出现了枯萎的枝叶。但愿这只是巧合。
2024年夏季,我最近一次去探访这株大杨树,发现那里新立了一块说明牌——经过有关部门检测,此树树龄有3600多年,比我估测的还多600多年。最大的变化是,当地政府围绕此树建造了一个水泥观景平台,平台上还设置了几个宝鼎,树枝上挂着红绳,与当地环境以及原有的风貌极不和谐。更为严重的是,水泥观景平台会改变树的生长环境,影响其根部呼吸,引发更严重的后果。
过去,羊群在树下的鹅卵石滩上自由吃草,远处是巍峨的雪山,清风徐徐吹来,树下水声潺潺,夏季激流滚滚。这正是玄奘和众多丝路商旅耳闻目睹的景象,这才是丝路原初的风貌。玄奘如果穿越到现在,一定会记起当年在树下的歇息,不愿看到那突兀的水泥观景平台。
校对:遇见;运营:小野;排版:郑雯涵
原标题:《这棵3600多岁的树,见证了玄奘取经》
678期杂志《寻找中国最美的树》已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