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鹏
谚语道,二月二,龙抬头,农历二月二日这一天,人们剃龙头、吃龙食、沾龙气。在古代,二月二还有个别名,叫挑菜节。
宋代诗人贺铸在《二月二日席上赋》中写道:“二日旧传挑菜节,一樽聊解负薪忧。向人草树有佳色,带郭江山皆胜游。”这一天,大伙一起出门找野菜,呼朋引伴,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集体仪式。别看大汗淋漓、身形狼狈,只消瞅一眼满满当当的菜篮子,笑容就止不住地绽放。比起曲水流觞,挑菜显得不够高雅,却也是文人骨子里的安贫乐道的一种折射。瞧,一草一木都精心打扮,露出芳味佳色,欢迎人们的造访、摘取。如果不够尽兴,再带上一壶酒,投奔山水泼墨出的诗和远方,“载酒赋诗从此始,它年耆老话风流”,这份意气风发,到了怀抱火炉的岁月,都仍记忆犹新。
每一种习俗的诞生都是天时地利运转下的水到渠成。如白居易所写,“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二月二为挑菜的人们做足了准备。它既打扫好了环境,云销雨霁,混着泥土清香的新鲜空气洗得肺一阵舒坦,又备足了物料,催着野菜野蛮生长,让一株株肥嫩的菜芽水灵灵地站在田间地头,恭候着人们的采撷。
有哪些菜呢?
金朝诗人王寂写道:“荠芽蒲笋绕溪生,采掇盈筐趁早烹。”荠菜,清热解毒,被古人誉为赛灵丹的护生草;蒲菜,清心泻火,是淮扬菜系十大名菜之一;竹笋,开胃健脾,深得苏轼青睐,号称不可居无竹。把它们做成春盘之类的佳肴,一口下肚,身体顿时溢满清新的绿意,脱口而出的话语都将被熏染得宛若山泉叮咚。
此时,春回大地,万物欣荣,郁郁葱葱的野菜有着五花八门的品味,苏东坡拍拍肚子,随口就能报出一段菜名:“蓼茸蒿笋试春盘”“煮芹烧笋饷春耕”。难怪他感叹人间有味是清欢,诸多沾着露珠、缀着雨滴的野菜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用农家人朴素的手艺做成美食后,新嫩爽口的滋味更是让味蕾激动得直颤抖。梅尧臣在《和挑菜》中写道:“出土蓼甲红,近水芹芽鲜。”水蓼与水芹都生于水边,一者味辛,一者味清。两者在唇齿间一相逢,再让裹挟着江水和烟柳气息的春风往身上湿润润地一吹,那一刻的自在与满足,可胜却人间无数。
挑来的菜不仅能尝鲜,还能迎富。唐代韩鄂《岁华纪丽》提到:“巢人乞子以得富。”(注:“昔巢氏时,二月二日乞得人子归养之,家便大富。后人以此日出野采蓬叶,向门前以祭之,云迎富。”)出门挑菜时,捎带上一把蓬草——也就是曹操笔下“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的飞蓬,放在门前祭祀天地,就能迎来富贵。这大概是与正月的送穷日相呼应。南宋魏了翁在《二月二日遂宁北郭迎富》中写道:“才过结柳送贫日,又见簪花迎富时”,其中,结柳化用的是韩愈《送穷文》里结柳作车送穷鬼的典故。元代谢应芳在《二月二日漫兴》中也写道:“时俗喜逢迎富日,老夫羞作送穷文。”在古人眼中,月尽为穷,月新为富,正月送穷后,二月二便是新年的第一个月新时,自然就挑起了迎富的重任。想一想,一年的财运有可能要靠这一天的祭祀求来,一把蓬草会不会有些敷衍了?挑菜的担子,说不得又要重上几分。
而若是这一天不能挑菜的话,就要深深地抱憾了。张耒在《二月二日挑菜节大雨不能出》中写道:“久将菘芥芼南羹,佳节泥深人未行。想见故园蔬甲好,一畦春雨辘轳声。”彼时,张耒第三次被贬黄州,尽管在饮食习惯上已经接纳了当地用白菜、芥菜做成的美味,但当二月二如期而至时,还是忍不住想起故乡的草木,想起连绵不绝的辘轳声。偏偏,一场大雨让他无法出门,张耒便只能遥遥地怀想忙着挑菜的亲友们,以及曾经一起穿行于陌上的自由潇洒。那些长势旺盛的蔬甲,因这挑菜节,竟也承载了“每逢佳节倍思亲”这般深入血脉的乡愁。
挑菜节之所以让人回味无穷,或许也因为它为情人相会创造了条件。婉约派词人史达祖曾写道:“怕看山、忆他眉黛。草色拖裙,烟光惹鬓,常记故园挑菜。”这可真是情意绵绵。看到苍翠的群山,就联想到她用黛描画后的秀丽眉目;看到绿草如茵,就联想到她拖着长裙款款经过;看到云烟徘徊,就联想到她飘逸柔美的鬓发。人世间的种种美好,都能在她的身上找到相似之处。这般让人魂牵梦萦的女子,就是在故园挑菜时与他初见,从此,一眼望尽余生。
贺铸在《薄幸》中亦写道:“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自从过了元宵节,他就在盼着,盼到“春浓酒困”,也没有盼到心上人的身影出现。她怎么不出来踏青挑菜呢?想起曾经的“风月逢迎”,他只能“厌厌睡起”,任思念在花枝上继续抽芽吐叶。
于是,挑菜节这样一个土里土气的词语,开始成为良辰的借代。刘禹锡在《淮阴行》中以思妇的口吻写道:“隔浦望行船,头昂尾幰幰。无奈挑菜时,清淮春浪软。”她久久地眺望着丈夫的行船,望着它一点点变小,小得像是水面上小小的句号,藏进了无垠的省略号中。当下,是挑菜的时节,春暖人间,气候宜人;眼前,是缠绵的春浪,水光潋滟,浮光跃金。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偏偏夫妻就此分别,心中的悲伤被美景映衬得反而愈发哀怨。她忽然不想去挑菜了,家里已经没有人会在大快朵颐后,与她会心一笑。
如今,花朝节都已经隐入了历史尘烟,遑论挑菜节了。二月二的习俗里,只有龙抬头还能年复一年地“抬头”。但在古诗词中,我们仍能一瞥古人独特的庆祝仪式,在高楼耸立的城市里,追忆那份天人合一的古典意趣。我们的鼻子,便始终能闻见泥土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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