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军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客客,客客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割小麦,割一升喂老鹰,割一角喂麻雀,麻雀生个饽饽蛋……”儿时的童谣在梦中牵着我,朝着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一路回到了故乡。
那时候,我们村里只有一家打铁的——我们院子里姓何的一家。每当有村民来买铁器时,爱热闹的我们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似乎很风光一般。
全院子除了我们家是外姓,其余都姓何,大家都称呼这家男主人为幺叔,称呼女主人为幺娘,唯独我喊他们伯伯和娘娘。母亲说,我是半夜出生的,隔壁娘娘一听见响动,就急忙跑过来,大雪天的,急匆匆跑去喊医生,“见你是女娃,娘娘可高兴了。天刚一擦亮,就到镇上去给你爸发电报,忙这忙那的,你要一辈子都记得。”
那时的乡村,繁忙而喧嚣。满坡都是劳作的人,大大小小的,时而有粗犷的大嗓门连笑带吼散落一地,让大地变得厚实和丰盈,无休止的农活并未让大家感到艰辛和沉重。特别是伯伯一家,一边伺候着土地,还要一边固守着打铁的生意。每逢赶场天,伯伯和娘娘会带着铁器去赶集。每次一回来,娘娘都会给我带薄荷糖和麻糖,我还没吃心里就甜滋滋的。那时,大家的生活都很清贫,伯伯有打铁的手艺,生活相对好一些。
我怕黑,每到傍晚时分,如果母亲还没回家,我不敢进屋点煤油灯,就坐在伯伯家的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看伯伯打铁。随着风箱的前推后拉,那红彤彤的炉火可欢实了,照得他们家分外亮堂。那些铁疙瘩,被火烧红后,伯伯用铁钳夹出来放到铁砧上捶打,伯伯发出“嗨哟嗨哟”的声音,哥哥配合轮流捶打,声音叮叮当当,时快时慢、时轻时重,像一首交响乐曲。打一阵,又将铁块放回炉中重新烧红,接着又夹出来捶打,再打一阵,将它放入水桶,随着“吱啦”一声响,一股水雾腾空而起。我觉得伯伯真了不起,这铁坨坨经他这么一倒腾,就变成了镰刀或锄头。伯伯看我瞧得出神,就说:“幺姑儿,如果你是男娃子,我就教你打铁。”我只是笑,便跑去帮伯伯拉风箱,顿觉得自己很能干似的,能为这项神奇的工程出把力。在一边煮饭的娘娘接过话:“在你眼里,就只有打铁。”宰猪草的大哥在一旁附和:“小妹好好读书,长大了像你爸爸一样在县城工作。”烧火的姐姐则信誓旦旦道:“我和小妹说好了,长大了要去学裁缝。每年过年,裁缝师傅都会给我俩做相同的新衣服,可洋气了,当裁缝就不缺新衣服穿了。”我一有空就跑去拉风箱,有时甚至忘记了回家。我想,那时我一定是喜欢这个家的忙碌有序,喜欢这个充满生气和活力的场景,还有那洋溢着祥和兴旺的味道。
伯伯常常对几个子女说:“如果不听话,就像这坨铁,用火烧得通红,死劲摁住,狠狠地打,打得直叫唤,不成器不收手。”那时,懵懂的我似乎听明白了——不听话就要像铁一样遭打。院子里的大人遇到小孩子不听话时,就牵到伯伯这里来,一边看打铁一边受训,还问痛不痛,不听话的孩子吓得直哆嗦。
我家与伯伯家虽说有一墙之隔,其实就是竹篾泥那么厚,后来,我家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开了一个洞。每当有好吃的,娘娘和姐姐就轻轻地喊:“幺姑儿,快来吃。”常常是母亲先被叫醒,然后再把我从睡梦中拉起来。我记忆最深刻的是,迷迷糊糊中吃麦鱼鳅油炸粑粑,吃着吃着就清醒了,贴近洞口,我喊一声姐姐,她喊一声妹儿,一边吃一边嘻嘻地笑。第二天,母亲问:“昨晚上你娘娘给你拿好吃的,还记得不?”我直摇头,那时我们似乎不会说谢谢之类的感激话,只会把别人的好牢牢记在心里。
无论春夏秋冬,伯伯打铁从未停歇过,粗糙的乡村生活经过这么一锤打,似乎变得更加有滋有味了。
每到深夜,乡村像鸟儿收拢了翅膀,闭眼伫立,独守宁静,只有伯伯的打铁声愈发响亮,像弹古筝一般清脆悠远,伴着院子的家家户户进入梦乡。
后来,我进城念初中,就一直没回故乡生活,伯伯家的哥哥姐姐也漂泊在四面八方。一晃40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感受到那老屋生发出的温暖,古老的风箱还在拉动,火焰活蹦乱跳的模样,伴着叮叮当当的声音,缓缓流淌,绵绵长长。
(作者系重庆市大足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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