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陶灵
名气最大的称“堆”
川江的石头,名字不一定都叫“石”。比如滟滪堆,称“堆”,而它确确实实是石头,一块像小山的大石头,矗立在瞿塘峡夔门前的江中,高出水面26米,长40米,宽度不规则,10~15米,体积达9500多立方米。当然,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大,随江水涨落而变化。因此有了行船古歌谣《滟滪歌》:“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滟滪大如猴,瞿唐不可游……”读过高中课文刘白羽《长江三日》的人,都会朗诵几句。
每年冬春枯水月份,滟滪堆显露江面,远看如马如象如牛大小,江流被阻挡后向四面扩散。船到这里,遇到不识水性的驾长,想远远避开,哪知紊乱的漩水或回流往往改变其航向,正好撞上去,顷刻间便可能粉身碎骨。川江夏秋汛期,滟滪堆或潜入江中,或冒出江面如龟背,波浪滚滚,水泡重重。南宋诗人范成大形容是滟滪撒发,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行船和桡胡子。每当这个时候,衙门就会派河差监管,不准船家冒险航行,如《滟滪歌》里唱到的“滟滪大如鳖,瞿唐行舟绝”。
千百年来,滟滪堆制造了无数的血与泪,川江桡胡子只有一个办法:在江里沉牛祭神,在岸上修庙拜神,祈求神灵保佑行船安全。1959年12月12日,川江航道处工人用三千五百公斤炸药,炸掉了滟滪堆。从此,夔门前再无“堆”。
从古至今,不乏诗文描述滟滪堆的险象环生,李白、杜甫、白居易和陆游、苏辙、范成大以及郭沫若、贺敬之、邓拓……留下大量绝句佳章。而杜甫和白居易,在多首诗中吟唱其凶险。
也有文人的另一种吟诵。唐代诗人刘禹锡曰:“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借喻滟滪堆的坚忍,斥责外出的青年人情感不坚定、易变。
最另类的要算现代学者、《辞海》第一版主编舒新城,带着文人的天真与浪漫,1924年10月路过奉节时,在日记《夔州一宿》中写道:“……它峙立江中,昂首天外,好像富有闲情逸致的诗人在那里赏玩山水,找寻诗料。我想,我若能在堆上建一小屋,把所有的书籍都搬上去对着青山流水阅读,暇时垂钓荡舟……最少亦可将我脑中所有的尘俗思想涤清……”他甚至“预备雇船去访滟滪堆”,结果轮船茶房一句“恐怕你去了不得回来”,才打消念头。这是我知道的唯一把滟滪堆当世外桃源描绘的人。
川江上叫“堆”的石头有很多:铜钱堆、牛屎堆、毛狗堆……堆,很多石头累积在一起,石头大,像小山。如毛狗堆,过去江边常有毛狗(狐狸)出没,乱石又多,故名。而滟滪堆就似小山。
还有叫珠、梁、浅、碥……
川江上有的石头还叫珠、梁、浅、碥……石牌珠、喜鹊梁、黄浅、癞子碥等。《川江航道水文》中解释:珠,河床中孤立突起的礁石,在一定水位露出时形似一颗颗珠子镶嵌在河面上;梁,河床中形体较长而不宽、中脊凸起的礁石。书中没收入浅、碥,我在地方航运史志中查到:浅,水中较浅的暗礁,枯水时容易擦碰船底;碥,急流之中斜着伸出来的险峻山石。
在西陵峡下段,南岸的扇子山脚,有一块椭圆形的巨石,像一只张大嘴巴、鼓起双眼的虾蟆,面对大江,竟然背脊上还有许多疙瘩,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巨石被称为虾蟆碚,至少在北宋中期,这名字就有了。宋景祐四年春,欧阳修作有诗《虾蟆碚》为证。然而这“碚”字,却很难理解其意。川江航运史志及资料上都没有解释,古字典《说文解字》《康熙字典》,以及方言字典《蜀语》《蜀方言》均没收入。只是《辞海》有简单释义,用于地名。重庆有北碚。欧阳修《虾蟆碚》自注云:“今土人写作‘背’字,音佩。”
“碚”虽不解,但“石”有故事。虾蟆碚后有一个岩洞,流出一股清泉,经虾蟆背脊流入它口中,再如水帘子一样散落江里。古人舀这泉煮茶,誉之天下第四水。很多人及文字,普遍把这话当成唐代茶圣陆羽所说。我查遍《茶经》,没见到。后在唐代三元及第的诗人张又新《煎茶水记》里找到出处:“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南宋诗人范成大又在《吴船录》中写道:“蜀士赴廷对,或挹取以为砚水。”意思是,四川的读书人上京赶考,取“虾蟆口水”去磨墨。
巫峡里,湖北与重庆交界处地名“碚石”,碚用了,石也用到。三峡库区蓄水前,此处可见一石梁,斜插入江。
“涨水月份,石梁大部分被淹了,冬天才退出来。”老船长陈胜利说,“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拖轮上工作时,有人大年三十在这里抛锚夜宿,目的是停下来喝酒吃年夜饭。我曾沿乱石堆上了岸,看见石梁壁上有些凹洞,有两个里面有‘人户儿’。当时我想,可能是舀鱼,或者以江为生的人临时住一下。”
我说:“这里小地名叫碚石,但行政名称却是‘培石乡’哟!”
“我们平时也喊‘péi’石,航道图上标的是‘碚石’。”陈船长回答,“好多人认不得‘碚’字,就读别了。”
很多叫“背”的石头
陈船长说出自己的见解:“川江上有很多叫‘背’的石头,黄腊背、冷水背、捞鱼背、慌张背……和碚石差不多,可能‘碚’就是‘背’,只是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不同,喊法不一样。”陈船长列举的“背”石,是一些平缓的大石包,真的如背脊。欧阳修诗里也题注:“今土人写作‘背’字”。清末监察官员洪良品游记《巴船纪程》中又说:“碚,一作背。”
陈船长没读过这诗和游记,却和古人的见解相同。他笑笑说:“这些石头碍航,要认得到才行。走船久了,就熟悉了。”接着他又告诉我,西陵峡中,退水后,沙石坝上有时可看到一堆怪石,表面疙疙瘩瘩的,还有一些窝窝儿洞洞儿,外形像一坨脑花,名字大田脑、沙罐脑、千金脑、饭甑脑、狮子脑等等。他强调,只是这一带才喊什么脑,奉节、云阳以上叫“龙古石”。还有,那些什么“珠”的江中孤石,也只是西陵峡一带才喊。反正石头无言,怎么喊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