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净宇
清代昆明移民不断增加,民族融合不断加深,昆明方言多源一体,不断发展,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见于清代地方史籍和民间小调中的昆明方言,已经和今天的“昆明话”非常接近了。
道光《昆明县志》中的昆明方言样本
清道光年间,昆明进士戴炯孙纂修《昆明县志》,这是云南第一部私人编纂的地方志。其中特辑《謏文》一篇,收录昆明方言词汇500余条,并收谚语60余条,十分宝贵。但清光绪年间刊印时,《謏文》竟被删去,幸而有私家收藏底本,仍然可查。《昆明县志》为戴炯孙在北京任职时所撰,用当时的官话注释方音,自然方便,为我们留下了清代昆明方言样本。
与明代不同,清代昆明移民更多元化,方言也更丰富。戴炯孙说,昆明县军民的祖籍多是山东、河北、江苏、浙江、湖南、湖北、四川等地,语言自然也融进了各地成分,于是他“博采而详录”,收集了不少方言词汇,分为天文、时令、地理、宗党、身体、食饮、动作、疾礧、宫室、器用、事物、常语等13类,可见清代昆明方言的大概面貌。
明万历年间谢肇淛在《滇志》中所记载的昆明方言,到清代的道光年间还在讲,如谢肇淛所记“松炬曰‘明子’”,戴炯孙则记“劈松柴片引火曰‘明子’”,谢肇淛记“蓄水曰‘海子’”,戴炯孙则记“积水成潭曰‘海子’”,如出一辄。
上至于天,清道光年间昆明把太阳叫“热头”,中午叫“下昼”,又出太阳又下雨叫“分龙雨”,如今都不太听说了。但打雷叫“升雷”,闪电叫“扯闪”,星星叫“星秀(宿)”,云叫“云猜(彩)”,虹叫“杠”,冬至叫“过冬”,下雨夹杂冰叫“下凌(音另)”,至今依旧。雾叫“罩子”也听不到了,但山顶雾仍有“山戴帽”之说。下至于水,水上涌称“冒”,桥洞叫“桥淹洞”,船着底叫“括”,至今如此。
昆明人的十二时辰都和生活节奏有关:天亮是寅时,太阳出来是卯时,吃早饭是辰时,早饭后是己时,太阳当顶是午时,太阳偏西是未时,吃晚饭是申时,太阳落山是酉时,天黑上灯是戌时,夜深人静是亥时,半夜是子时,上床睡觉是丑时。天黑定又叫“定更”,中午十二点又叫“晌午”,而“晌”读作“赏”,又是中原雅音。
人称也有意,清代昆明人父称“爹”,母称“嫫”,父之姊妹称“姑嫫”,母之兄称“舅爹”,母之弟称“舅耶”,舅之妻都叫“舅嫫”,母之姊妹称“姨嫫”,其夫称“姨爹”,祖父称“老爹”,祖父的姊妹称“姑奶”,姊妹之夫称“姑老爹”,又夫弟称“小叔”,夫兄称“大伯”,“女儿”两字并其声而急呼之曰“囡”——在这一串称呼中,除近年以普通话的“妈”替代了“嫫”以外,其余无大的变化。还可见当时不仅昆明城外四乡称母亲为“嫫”,城里人也称母亲为“嫫”。
还有:“‘背时’谓事事失败,抑郁不得志,亦曰‘背霉’或‘倒霉’”——这“背时”“背霉”,如今仍是昆明人的口头禅。击打叫“董”,“做事而多坏者”叫“董坏”,石头坠地、物坠水中,都叫“董”;用力扔东西叫“掼”,走路摔一跤也叫“掼”——一“董”一“掼”,皆从“象声”而来,十分生动,依旧是今天的常用词。生病叫“不自在”,生干疮叫“干格痨”,发怒叫“礩”,“不欲曰‘莫’”,“辞不屈曰‘謽’”——除了那个“干格痨”,今天仍然常用。
说人做事,“戏玩曰‘耍’”,有忽悠、戏弄的意思。这个“耍”现在还挂在昆明人嘴上。如“耍人”“你莫耍他了”“你耍得我玩改”。由此引伸,只说不做也是耍,如“耍嘴”“耍嘴巴”“耍嘴巴子”;赖皮也是耍,如“耍赖皮”“耍死皮”等。“耍”的另一个意思是“游观”,就是游玩,而比起“游玩”来,这个“耍”更潇洒、更通脱,问声“克(去)哪点儿耍耍?”山山水水都可以耍,“耍海”“耍山”“耍滇池”“三月三,耍西山”,甚至舞龙灯也可以耍,叫“耍龙灯”。身上只有独一无二的衣裤、鞋袜也是“耍”,叫“耍独龙”。
此外还有:动作快叫“窜”,催人动作快也叫“窜”; 磨物件叫“礰”,锥物件叫“礨”,推物件叫“耸”,铸物件叫“倒”,而“醵钱”叫“賩”,如今依旧。
再说住房,屋檐叫“檐口”,石阶叫“石坎”,门扣叫“老鸹嘴”,数正房叫“几间”,数耳房叫“几耳”,随着住房的新陈代谢,除“石坎”外,都说得少了。至于颜色鲜明叫“翠”,色败叫“蔫”,今天多用来形容人,称赞姑娘漂亮,就说长得“翠生生”的,称小伙子英俊,就说“子弟”。而聪明伶俐叫“纳造”,认真叫“把稳”,不精明叫“陋馊”,迟钝叫“懵懂”,散慢叫“塔散”,不洁叫“腊塌”,也叫“龌龊”。
那时四乡集市就叫“赶街子”了。赶街所带用具,“盛物竹器曰‘箩’,其小者曰‘提箩’,一手可提也。系于担而肩挑之曰‘挑箩’”,“重曰‘重錪錪’”,贵人赶街是“耍”,还要坐轿子,“轿夫曰‘大帮’”。街子上买小铜锅,叫“罗锅”,还有“扬米器曰‘簸箕’”,“舀水器曰‘戽斗’”,点灯的火草又曰“发烛”。当然还是吃的东西多,“蒸糯米砻之揉为饼曰‘糍巴’,作丸曰‘粉团’,丸以豆粉为衣曰‘豆面团’(食皆蘸以糖),作丸以汤下之,其有馅者曰‘元霄’,无馅者曰‘汤圆’”;还有“水豆脯曰‘豆脯脑’,以菜和食之曰‘菜豆花’”,“油炸面缕曰‘糤’”,“面浆曰‘面糊’,一曰‘糨子’,其刷帚曰‘糊刷’”——经此一读,如果我们穿越去赶清代的昆明乡街子,也不至于听不懂老乡的话了。
清代昆明调子里的方言
清乾隆、嘉庆年间,云南学者师范在《滇系》里记载了9首滇中调子歌词,这些调子是用当时的昆明方言演唱的,至今读来仍然明白如话,通俗易懂。师范说这些调子“皆田间所唱,不知始自何人”。据现有资料,其中四首可在《池北偶谈》中找到,其中有:
姐在一岸也无远,弟在一岸也无遥;
两岸火烟相对出,独隔青龙水一条。
还有:
妹娇娥,怜兄一个莫怜多;
姑娘莫学鲤鱼子,那河又过别条河。
最后有:
妹想思,妹有真心弟也知;
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
清初编成的《明诗综》和《池北偶谈》把这些诗列入“浔州”民歌之列,这个浔州在今天的广西。而此后百年成书的《滇系》又记载了歌词相同的滇中调子,可见当时的昆明方言已完全接纳了这些内地民歌歌词,类似的情况应该还有不少,这和清初内地向昆明的大规模移民是分不开的。
《滇系》另记四首调子,为《明词综》和《池北偶语》中所无,不知是不是昆明调子高手的原创:
妹同庚,同弟一年一月生;
同弟一年一个月,大门同出路同行。
妹金龙,日思夜想路难通;
寄歌又没亲人送,寄书又怕人开封。
从这些小调的用词可以看出,当时的昆明方言和今天已经很接近了。
师范在《滇系》一书中所记昆明方言还称街市为“街子”,称积水为“海子”,称山岭为“坡子”,称沟渠为“龙江”,称院子为“万”,称关为“官”,称松炬为“明子”,称虹为“水椿”,“皆土俗方言”,和明代相差无几。可见明清两代昆明方言已大致定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