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峰
2021年4月,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了史上首次以“货郎图”为主题的专题展览。2023年6月,中国邮政首次发行了李嵩《货郎图》特种邮票。
一时间,南宋画家李嵩和《货郎图》成功出圈,风头无二。习惯了网络购物、外卖点单的我们,毫不吝啬地把“移动的便利店”“移动的杂货铺”等赞誉送给了《货郎图》,亲切地把货郎称作古代的“快递小哥”。
《货郎图》易如反掌地穿越到了今天。不过,如果仅仅以当代的眼光来看《货郎图》,就难以看到那些无法轻易穿越的东西。古代的商品与今日的不同,古代的商业模式也与当代的有异。更重要的是,《货郎图》反映了特定时代的特定社会历史与思想观念。历史地看画,才可能看到图画和历史的深处。作为“货郎图”的当代热爱者之一,我决定用一本书来表达我的热爱。
严格来说,《货郎图》并不是一件作品,而是一个作品系列,也是一种持续数百年的绘画题材。最负盛名的《货郎图》,是曾经当过木匠的南宋宫廷画家李嵩的作品。奇怪的是,没有一篇南宋文献对李嵩有过详细记载,我们对他的生平仅有的了解出自元初庄肃的《画继补遗》。书中对李嵩几乎没有好评,说他“虽通诸科,不备六法,特于界画(描绘建筑的绘画)、人物粗可观玩,他无足取”。
这位“平庸”的南宋宫廷画家,却为美术史贡献了精彩的“货郎图”系列。李嵩名下的《货郎图》有四件,都不是鸿篇巨制,一件是小型的横卷,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北京本);三件是团扇,分别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台北本)、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纽约本)、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克利夫兰本)。画虽然小,精细程度却令人叹为观止,恨不得要用放大镜来仔细看。元人说李嵩画“界画”还凑合,《货郎图》中对货品的描绘,颇有“界画”描绘建筑构件时一丝不苟的精神。
李嵩的例子似乎又一次证明,艺术家有时候是不被其时代所理解的。李嵩的“货郎图”系列,是他传世最可靠的画作,也正是他,开创了美术史中的“货郎图”画题。虽然这个题材自南宋和元代以来并没有获得共鸣,但《货郎图》在明代的宫廷内府被重新发掘,并蔚为大观。
清代之后,宫廷绘画中不再有“货郎图”题材的延续,但喜爱艺术的乾隆皇帝却首次以统治者的身份“阐释”了《货郎图》的意义。传世的四件李嵩《货郎图》,有两件都曾经是他的宫廷收藏。还有一件传世最大的明代宫廷《货郎图》巨幅,他也亲自品题并在画面左上角题上长诗。在皇帝看来,《货郎图》具有深刻的劝世之意。货郎对货物的痴迷,是在用佛教思想讽喻世人对物质世界的执念。乾隆对《货郎图》的看法,反映出古代对绘画的认知模式——把绘画视为某种抽象哲理的显现。
乾隆在两件李嵩《货郎图》上都有题诗:
肩挑重担那辞疲,夺攘儿童劳护持。莫笑货郎痴已甚,世人谁不似其痴。(北京本)
百物担来一担强,群婴争取价无偿。货郎尔亦知之否,原尔自家闲惹忙。(台北本)
货郎不但肩挑重担,还要时刻提防货品不被狡黠的儿童偷走。在乾隆看来,肩挑重担的货郎就是人生隐喻。世间人沉迷于物质,人生就会举步维艰,失去意义。
乾隆看画时,喜欢把图像与宏大的思想联系起来。他不但调动了自己的佛学修养,还用庄子思想来解读《货郎图》。在为一件明代宫廷《货郎图》的题诗中,他写道:
白发人犹称货郎,儿童聒买不胜忙。由其自取夫谁怨,绘事居然善注庄。
他认为,货郎年老却还为生计奔波,忙着保护货物不被儿童夺取,是对物质的执迷不悟。有意思的是最后一句,他说此画是对《庄子》的注解。皇帝指的应该是《庄子·外篇·山木》中的这一句“物物而不物于物”,意思是人要主宰万物,而不被万物和物欲所役使。这与《金刚经》所说不执着于空幻的世间万物一样,都是在阐释乾隆对于“人”“物”关系的理解。皇帝作为拥有无尽土地、无尽财富、无尽物品(包括无数古画)的统治者,怎样超脱于其上,实在是个重要的问题。
乾隆的恣意阐释,南宋画家李嵩会认可吗?如此入世、激发物质欲望的《货郎图》,真的像乾隆帝设想的那样“佛系”吗?《货郎图》对历代观众的吸引力究竟在哪里呢?通过对《货郎图》及其形成的小传统进行一次详尽考察,本书将试图回答这些问题并深挖《货郎图》中展现的社会历史信息。
(作者为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院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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