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伊丽莎白·芬奇》 朱利安·巴恩斯 著 严蓓雯 译 译林出版社
在朱利安·巴恩斯小说《福楼拜的鹦鹉》的开篇,赫然写着这样一句话:“六个北非人正在福楼拜的雕像下玩地掷球游戏。清脆的撞击声盖过了交通拥堵的街上传来的汽车轰鸣。一只褐色的手,以指尖戏谑地抚弄一个银色的球,最后将之掷向远处。它落在地上,重重弹起,在缓缓溅起的厚厚尘土中划了一道弧线。”谁都不知道这道由银球划起的弧线究竟会将故事引向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巴恩斯就是这样一位击球者。常常,他用指尖轻轻抚弄着那枚圆圆的银球,然后将它高高抛起,却不在乎整个故事将会如何结束。
《伊丽莎白·芬奇》即是如此。女主角伊丽莎白·芬奇(她被称为“伊芬”)是一位独立学者。小说开篇,她正在为一些年过三十的成年学生讲授一门名为“文化与文明”的课程。尽管如此,她并没有端起资深学者的架子对她的学生大加刁难。她的聪明才智不在于学识,而在于她对世事的认知。她很清楚,世界是模糊的、多元的、快速运转的,很难用一两个简单的词汇加以概括,更不存在唯一的标准答案。哪怕是同一件物事,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从不同的角度加以解读,都会得出迥然不同的结论。
而她自己,既不会动用繁复的饼状图来考验学生的忍耐力,更不会像填饱一只鸭子那样动辄堆砌理论、灌输史料。相反,她要做的不是直接说出答案,而是给出所有备选方案,引导学生从林林总总的表象中做出判断,从而“远离那些明摆着的观点”。或许是感应到伊芬的想法,35岁的尼尔开始了他的学习和探索。他是一名不成功的肥皂剧演员。他常常疑惑伊芬究竟是怎样的人。无数次,她告诉他们,“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一个小说中的人物——更不用说在传记和史书中出现的人物——被简单地归纳为三个形容词时,永远不要相信那样的叙事。”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伊芬。显然,尼尔完全无法仅仅动用三个形容词来描述她的一生。哪怕与她相处了一年,他仍然不知道她究竟有过怎样的经历,更不能凭借自己粗浅的看法,如此轻率地为她贴上诸如“保守主义者”“自由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之类的标签。她不喜欢以“单”“一”开头的词汇:单片眼镜、单一作物、单一经营权、一根筋、千篇一律,甚至一夫一妻制。她熟读歌德的作品,背包里却常常装着以詹姆斯·邦德为主角的间谍小说。她年轻的时候,既没有笔记本电脑,也没有社交媒体,所有的新闻都来自报纸,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书本。但这是否意味着,比起今天这个丰盈的世界,那些远去的年代就是单薄而寡淡的?
倒也未必。至少,在伊芬看来,世间万物并不那么简单,谁都不能轻易地做出判断。单薄也好,寡淡也罢,往往取决于人们观察事物的眼光。“我们的看法取决于我们,还有我们的冲动、欲望和嫌恶,简而言之,凡是我们自己的行为,都取决于我们。”再比如尼尔这一代人。表面上看,他们是连接上下两代人的桥梁。但事实上,那些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经验,在上一代面前显得绰绰有余,而到了下一代这里,就少得可怜了。同样还有孤独。世人都厌恶孤独,更将独居视为洪水猛兽。然而,伊芬并不畏惧独居。她始终相信,独居并不代表彻头彻尾的孤独。因为孤独是软弱的,独居是强悍的。而恰恰,“治愈孤独的方法就是独居”。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看待巴恩斯的这部新作?它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样,都是“后现代”的。书中没有太多可以辨识的情节,更无所谓跌宕起伏的戏剧冲突,只以碎片化的叙述对应着眼前这个碎片化的世界。就像巴恩斯所说,破碎的物体总是比完整的拥有更多表面。回到小说,在课程结束后,尼尔与伊芬保持着每年见面一次的习惯,直到二十年后伊芬突然去世。此时,尼尔翻开伊芬留给他的笔记,试着从满纸散碎的语句中寻找他熟悉的那个伊芬,却常常陷入疑惑。而身为读者的我们是不是会心生错觉,以为巴恩斯创作的不过是一部自己版本的箴言集、沉思录?
当然不是。伊芬的笔记里常常提到一个名为“J”的男人。他是罗马帝国的皇帝朱利安。他只活了31岁,既是熟读圣贤书的哲学家,也是世人眼中的“叛教者”。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伊芬一样都是难以定义的。很难说,在他短暂的一生中,究竟有过多少功绩,但毋庸置疑的是,在他去世1400多年后的18、19世纪,却掀起了一股有关他的热潮。此时的朱利安,仿佛成了作家手中的工具人,不断地被提起,又不断地被放下。而每一次解读,都是一种绝佳的戏说,为他原本单薄的人生添加上一层传奇的光晕。
如此一来,这位古罗马帝国的皇帝就像是被放置在舞台中央的傀儡,“被不同颜色的聚光灯追逐着”。后世的读者不会知道他原来的样子,只能反复辨认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色彩,以为这才是如假包换的历史。“哦,他是红色的,不,更像橙色,不,他是接近黑色的靛蓝,不,他是全黑的。”或许,这就是巴恩斯的历史观。他谈论那些发生在久远时代,又被记录在故纸堆里的历史事件,就像随手翻开了一部精彩的小说。他相信,“历史并不是发生了的事情,历史只是历史学家对我们说的一套”。换句话说,不确定的世界只会有不确定的历史。如果历史是糅杂着虚构与真实的文学体裁,那么小说家、诗人又为什么不可以是出色的历史学家?(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