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樑
跨越四十年的《香港文学》
工作中的金庸先生
1985年的香港文学
拙著《香港文学通论——从金庸、余光中到西西》(下文简称《香港文学通论》)今年6月由香港中华书局出版。校对书稿时,蓦然想起,距离我《香港文学初探》的面世,已经整整四十年。对,1985年,可喜却也可叹的1985年。此年1月,由刘以鬯主编的《香港文学》创刊,持续出版至今,是香港最“长寿”的文学杂志;同年4月,我的《香港文学初探》出版,成为香港内外第一本评论香港文学的专著。这二者,应该是可喜的。
却也在4月,一位姓余的先生在文章中说香港社会只有声色犬马,说香港人堕落,说香港根本没有文化,哪里有什么“文化危机”可言?余氏毕业于新亚书院,是钱穆的大弟子,是美国名校的博士、教授,上世纪七十年代担任过香港中文大学的副校长,他竟然这样诬蔑香港,丝毫看不到香港既有的文化表现,实在可悲、可叹。身为香港人,身为关注、参与多种香港文化活动的大学讲师,我“坐不住”了,奋然举笔写了一篇《香港有文化,香港人不堕落》的八千字长文,举出香港在文化艺术上的种种作为,据实加以批驳。其实光是我在《香港文学初探》中所论述的,已足以说明香港有文学(且是纷繁多姿的佳好文学),已足以说明香港有文化。这本书对香港文学有宏观有微观,评论的作品包含诗、散文、小说、文学批评,更有对怎样研究香港文学的建言。
叙事抒情与想方设法
“没有文化”“文化沙漠”等斥责香港之说,不始于余氏。我关怀本土、维护本土,《香港文学初探》和反驳余氏文章之后,继续为文称述香港文学,而有后来的《香港文学再探》(1996)、《期待文学强人——大陆台湾香港文学评论集》(2004)、《活泼纷繁——香港文学评论集》(2018)、《海上生明月——谈金庸和胡菊人》(2021)诸书,以及2025年出版的这本《香港文学通论》。
《香港文学通论》的内容分为五辑。首辑记人、叙事、抒情:记述金庸在香港中文大学的“群英会”;金耀基的学术文化如何从现代化思维,到回顾中国传统的情怀;香港作为中外文化艺术交流中心,如何吸引和接待八方的学者作家;八方学者作家的得意之篇,我抽样为之一一点评;香港要“抢游客”发展旅游业,香港作家该怎样“给力”;香港作家从寂寂无名到获得读者赞叹,其间有何“妙方”,我“魔幻”地描绘了一幅“钱景”。
第二辑各文的写法“严肃”起来:概述香港文学百多年间的发展;阐释研究香港文学应有的态度和方法;析论香港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的关系;为建设香港文学馆衷心建言;称述《香港文学》这本杂志的特色和贡献。
第三辑论新诗和旧体诗:举例赞赏余光中、戴天、古苍梧之篇,直言诗人不应效颦西诗之晦涩难懂;对“二许”给予肯定:许冠杰的歌词道出港人心声,许连进庆贺香港回归诗篇的挚情热情;当今的传统式文学书写一般难求大众读者,不论新诗、旧体诗,读者更属小众,今天它们如何“共存”,我有献议。
第四辑论专栏杂文和学者散文:报刊的专栏杂文作者极多、读者极众,是香港文学的重镇,蔚为大观;女作家的杂文有何特异之处?用抽样研究的方法作一综论;香港文学有“特产”——博雅的学者散文,其引经据典、机智风趣之处,我津津详说。
第五辑论“高雅”和“通俗”小说:针对刘以鬯等人的“高雅”“严肃”,作解读和点评;西西的《我城》已成为一个想象的文学“地标”,我在四十三年前已探究过它“轻松有趣地载道”的秘诀,此辑有文“重访”之;《若能心细如发……》一文详解倪匡的著名科幻小说《无名发》,褒贬兼有,据说当年有论者对此文频呼“惊艳”,学院中竟也有人“垂顾”通俗文学。
“旧”与“新”当共存
以上是《香港文学通论》一书的骨架,或许应该增添若干血肉式的介绍,就以新诗和旧体诗为例吧。两种形式的诗各有长短利弊,各有读者、知音,“旧”与“新”当共存。新诗有过度受西方现代主义影响而写得晦涩难懂的,这应该避免,应该“拨乱反正”,应该参考古典诗学,让“新”中有“旧”;旧体诗讲究诗藻,通常用词典雅,以致让读者看不到当今社会的风貌,理应“开拓创新”,让“旧”中有“新”。为此,我举了一些前贤(如苏文擢)和后进的例子加以说明。
我叹息在媒体多元化的时代,文学的读者日渐减少;文学中的诗,特别是今人写的诗,读者堪为“小众中的小众”。写旧体诗也好,写新诗也好,能“娱人”固然是诗人的期盼,多数还需通过“娱己”得安慰——通常只能在小型聚会中相濡以沫、抱团取暖。如果有诗人才大产丰,精品与鸿篇迭出,好评如潮,加之宣扬得法、运气奇佳,则“诗豪”“诗杰”的冠冕可戴,可领风骚于一时;否则,哪怕诗人再自珍,也只能慨叹“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
学者散文交汇中西
在《香港文学通论》中,我对学者散文——香港文学中西交汇的“特产”——举例赏析,包括黄国彬的《缩脚岁月》。此文的“主角”是香港茶餐厅,涉及者三:港式奶茶、茶餐厅清洁女工的动作和语言、茶餐厅顾客的粗话和口头禅,都极具香港特色。黄国彬写的是普罗大众及其餐饮,用的是漫画一般夸张的笔调,文长万言,描写、叙述之外的议论部分,混合了古之《诗经》《庄子》《楚辞》《圣经》和杜甫诗,今之语言学、民族学、诺贝尔奖、世界文化遗产、香港西九龙文化中心、伊拉克战争,把市井题材的书写升格为大品中西文化的散文。
近年来,不少学者着力研究香港的后殖民文化,包括茶餐厅的中西合璧,有洋学者甚至计划撰写专著,为茶餐厅立传;黄国彬的《缩脚岁月》,是重要的参考文献。风趣机智、增长知识以外,它别具文采,文采的一个表现在点题。在文末的想象性情景中,西九龙文化中心茶餐厅开幕那天,有香港影视明星的相声(语言通俗)表演;黄国彬这位大学的讲座教授,愿意充当“免费‘临记’(临时演员),品尝着港式奶茶间让双脚在空中定格,同时在漂白水气味弥漫中重温那叫我一直怀念的缩脚岁月”。作者要缩脚,因为负责清洁的女工在“一手牵着长柄扫帚”、大喝一声“缩脚”之际,举帚向茶餐厅的顾客捅去……
创作研究灿然可观
四十年来的香港文学,我在《香港文学初探》中概论其特色、风格与成就,已有高度肯定。写作《香港文学通论》时,我对从前的观点、说法增益补充,对1985年后我所阅读所欣赏的新作,乐道其美善。我考察的香港文学,百多年来不断演化,形成古今兼摄、中外并蓄、雅俗共赏的风格。便捷普及的专栏杂文、精致高华的学者散文、创意十足的现代小说、瑰奇多姿的新诗、风雅传承的旧体诗、广受欢迎的武侠科幻言情小说,佳作杰作累累,活泼纷繁是其特色。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研究香港文学的本港学者渐渐多起来,内地的学者更多,研究成果丰硕。被戏称为“报屁股”的副刊书写,内地的学者正在郑重整理分析,集体编撰的《香港志》之“文学卷”,则积极推进,有望成书。“香港是文化沙漠”之类的妄言,久已不再听到。四十年来家国繁荣昌盛,香港文学及其研究,灿然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