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崇雪
《天地正气:文天祥传》 田崇雪 著 东方出版中心
在中国科举史上,涌现过十多万名进士,而作为这个庞大知识分子群体之巅峰的状元,则是寥若晨星。文天祥又是晨星当中极耀眼的那一颗。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他不只文章第一,更是知行合一。他是一位轻生死、重大义、敢担当的大丈夫,用一句传统曲艺中常用的套语来说,他是真正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可惜的是,这根顶梁柱偏偏生错了时间。
文天祥的生:生于末世运偏消
公元1279年农历二月初六,世界战争史上罕见的崖山海战以南宋约十万军民投海殉难告终。自兹之后,国祚319年的赵宋王朝终于不必再苟延残喘。
还原一下当时的“天下大势”,我们看到的是历史的荒诞:北宋曾经制定过联金抗辽的政策;结果是辽覆灭之后,金国很快便兵临汴京城下,北宋被金国所灭。南宋重蹈北宋覆辙,继续制定了联蒙抗金的政策;结果是金国灭亡之后,蒙古大军很快就挥鞭南下,直逼长江防线,都城临安,岌岌可危。
正是在宋蒙联合灭亡金国之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公元1236年,文天祥诞生了。从文天祥的出生、成长、登科、入仕、宦海沉浮,一直到被俘、被押解北上,伴随着他的人生历程的始终是蒙古铁骑的长驱直入,大兵压境。
外部环境如此,内政又当如何呢?
王朝末代的故事大抵相似:君昏臣佞、体制溃烂、病入膏肓……南宋进入了它的衰亡轨道。虽然,历史曾经给予文天祥无上的荣光:二十一岁进士及第,拔得头筹,被钦点为状元;二十四岁丁忧期满,入仕为官。
其实,有着潘安貌、子建才的文天祥,完全可以凭着状元的头衔和光环,和历史上那些浮浪文人一样,秦楼楚馆,倚翠偎红,文采风流过一生;顶多写几首哀叹时运不济、命运不公的诗词,发发无伤大雅的牢骚,还能博得一个忧国忧民的美名。可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文天祥在国难当头之际,却没有选择做个文人,而是选择做个战士。这便注定了其坎坷的一生和最终的悲剧结局。
文天祥的活:信仰是面不倒的旗
最后望了一眼被殉难军民的鲜血染红的崖门海面,文天祥长揖再拜,负械北上,开始了他更为艰难的“万里行役”。
时令正是暮春,眼中狼烟未散,耳畔杜鹃声声。
“从今别却江南日,化作啼鹃带血归。”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此番万里行役,想慷慨赴死是不可能的了;真正的考验还未来临,必须为这一切做好准备。好在这一生不知死过多少回了。既然死亡已经成了生命中的常客,那就没有什么可恐惧的了。只是不知道老母、妻子、儿女都在何方,一并毁家纾难、起兵勤王的战友们都在何方?难道都殉国了吗?还好,你们还可以殉国,还有国可殉,可怜我连殉国的权利也没有了。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这是他在“万难脱京口,九死走通州”之后,自海路南归、重过扬子江口时写下的七绝。诗句看似简单平实、明白如话,其中蕴藏着的却是对祖国的一腔深情:万死不辞,狐死首丘。可叹的是,这样的“磁针石”在彼时的南宋朝廷上屈指可数,文天祥更是其中鲜红的、带血的一枚。之所以九死还未死,全靠心中的这盏信念之灯。
而今,这盏灯的亮度已渐趋微弱,不知道还能否照我北游。故乡快要到了,“狐死首丘”,与其去寒冷的北国作徒劳的周旋,不如就葬在这故乡的热土吧,人终究是要死的。打定了“狐死首丘”的主意,文天祥开始绝食。刚一被俘的时候,文天祥曾经试图服毒自杀,没有成功;现在又要绝粒,元军却“掩鼻以灌粥酪”。敌人是不会轻易让他就死的,尤其是忽必烈,他比文天祥所辅佐过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更懂得文天祥的价值。他幻想着能用真诚打动这颗“磁针石”之心,使其以事宋之心事元。
既然“狐死首丘”也做不到,就索性活下来吧,顺便看一看北国风光,领教领教这草原王朝的首领们到底有着怎样的政治手腕。
从暮春到深秋,从南疆到北国,文天祥把这万里行役当作了壮游,当作了又一次的生命锻造。
农历十月,北国正寒。好在自幼生长在江南的文天祥,早已做好了抵御一切严寒的准备。不食元粟,不寝元帐,不听元劝,不受元恩,不怕元威。抱定了这颗“磁针石”之心,任你百折千磨。从妻子儿女开始,随后依次是留梦炎、阿合马、孛罗,直到忽必烈亲自上阵,或劝或胁或诱或摧,都没能使之动摇。从元至元十六年(1279年)十月文天祥到燕京起,到元至元十九年十二月(1283年)文天祥就义止,三年又两个月,忽必烈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劝降,文天祥也从来没有妥协过、示弱过、服输过——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局面,都是一派坦然自若的气度。
那么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他这面不倒的旗呢?是正气,源于丹田的浩然正气;是由孟夫子提出,被阐扬了千百年的浩然正气。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从浩然正气的诞生(宇宙苍穹),到浩然正气的赋形(天地人),再到纵贯千秋的十二位历史先贤——像无数把火炬排起了长龙,一齐向他走来。文天祥情感的火花由此点燃,他热血沸腾,不能自已。于是,有了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正气歌》。
文天祥的死:亡国不是亡天下
我们知道,历朝历代都会有宁死不降的忠臣良将,但文天祥和他们不同,文天祥在“忠良”之上还多了一份世人难以理解的“孤独”,堪称“孤臣”。一般的忠臣,纵然是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还有期望,还有依赖:他相信他的身后有国家、有同胞、有青史,他可以认为自己死得其所、重于泰岳,他深知他的死亡一定有意义。而文天祥和这些忠臣完全不一样:因为在他身前,宋早已亡;在他身后,无国无家无君无父,是历史的巨大亏空,是无边的黑暗和孤独。虽然他也曾信心百倍地宣称,要“留取丹心照汗青”,实则是在为自己打气、鼓劲。我们现在当然知道,他所信奉的那些圣人之言、文化道统仍将代代相传;可是在文天祥所处的时代,他如何能够料到?有“义”可“就”,当然不怕;问题是,这个“义”还将继续存在吗?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不得其所。他要给自己寻找一个赴死的理由。于是他找到了历经千年而不倒的信念之旗:孔子的仁义、孟子的浩然之气。所以临终遗言才是:“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仁至义尽”四个字使文天祥不再孤独,不再恐惧,求仁得仁,从容赴死。要知道,文天祥是在被俘的第五年、亡国的第四年、被囚的第三年才死去的;在等死的岁月里,得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士可杀,不可辱!国可亡,道不可亡!
文天祥之死的非同寻常之处在于:它给了元统治者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你可以雄兵百万,横扫欧亚,却征服不了一个白面书生的心;它还坚定了那些在国破家亡之后,踯躅徘徊、进退失据的文化遗民的最后的信心——有文丞相在,就不孤独。文丞相最后的跪拜,拜的不再是南宋王朝,而是南宋的大好河山,而是文明最后的尊严。这让那些处于绝望境地、失却归属感的文化遗民找到了精神上的归宿:国家可以亡,但天下没有亡。只要有《正气歌》在,文明的精魂、道统就不会亡。故而,文天祥不是一般的英雄,而是山河破碎时的精神风标,文明存续的精神火种;其诗也不是一般士大夫的风花雪月,而是悲剧精神的艺术承载,是真正的英雄史诗。
(作者为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