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欣

偌大中国，谁人不晓苏东坡呢。我还记得，我学过并用过的、畅销数十年，后来重版十余次的华东师大版《大学语文》教材，几乎是一本微型的中国文学史选本，苏轼是唯一以两篇作品入选的作者，当时我还暗想，徐中玉老师也太偏心了吧。后来我意识到，这是很多知识分子的普遍情结，是必须和必然的选择。就连林语堂先生用英文撰写的《苏东坡传》，也成了在国际上影响巨大的著作。因为很少，不，应该是没有一个人像苏东坡这样，在诗、词、文几方面都写到超一流的水平；在字和画领域，达到顶尖的地步；在士大夫的功业上，无论官位高低，也如同杭州的“苏堤”，留下丰碑，堪为楷模；在并不算长的人生中，他经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却始终保持从容潇洒的风度；即使在生活的情趣里，他也是美食美酒的发明者和鉴赏家。他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和结晶物（类似文艺复兴时代那些“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也颇符合马克思的“全面发展”的人类理想）。但知道不等于了解，即使是为了提升自己的需要，我们也盼望着能沐浴他更多的光芒。并不奇怪，有无数研究，很多传记，试图接近或还原他，刻画或总结他。

《苏东坡》这本40万字，厚达448页的沉甸甸的小说，是青海人民出版社“河岳英灵”系列的第三部（前两本是《李白》和《白居易》）。伊沙此书，和其他人的作品相比，打个比方，就像是看展览和看电影的区别，前者让我们获取某些知识，后者则让我们感受到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气息的活人（伊沙就有本事把主人公拉到我们身边）。写人即是写心，写他原是写我，这种心血之作，不可能不把自己灌注其中。正如之前伊沙笔下的《李白》和《白居易》一样，这一次是伊沙版的苏东坡。在此书中，伊沙采用的是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法，让苏轼本人、其亲近者、交游者、同僚，甚至苏轼的对立者（如王安石、沈括、程颐、章淳乃至皇帝、太后等，他们的观察似乎也都不无道理）各自吐露心声（人是其社会关系之总和），杂语交响，众声喧哗，但都围绕主人公展开和延伸。由此，我们目睹大师的成长，苏东坡的面目渐次清晰和立体，细密而可靠，成为伊沙笔下又一位令人信服和信任的文学形象。

一般人多是陶醉于文豪的灿烂诗章，甚或匍匐在地，顶礼膜拜。专业一些的读者则还想要探寻，它们是怎么产生的。这些在大脑中进行的神秘活动，当然是永无答案的不解之谜，但我们至少可以考察这种精神劳动的由来和契机，它的场景、氛围和反应，这就需要更本真也更有趣的虚构来演绎了（当然得建立在史实之上，这是历史与传记作家的严峻考场）。在书中，我们看到苏轼的苦读，前辈和师友的启发，同时代人的刺激和砥砺；看到其少年得志，宦海奔波，仗义执言，直道而行；也看到“乌台诗案”，黄州躬耕，华盖京都，壮年得意，好官留碑；还看到风云渐变，人生下坡，一贬惠州，再下海南。最终，撼人灵魂的乐曲戛然而止。伊沙向我们展现了苏轼既是最好、也是最多的波澜一生，同时，也为我们理解苏轼辉煌的形而上世界（那就是他熠熠生辉的文字，现在已是人类的共同财富，不知陪伴多少人度过孤独长夜）提供了重要的背景和参照。

书中苏轼颠沛流离的生平，不光使我对之前不太清楚的苏轼个人生活增加了一些了解，也让我对历史地理多了一些认识。总的体会是，古人今人，状态或有差别，心事相去无多。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即便黑云压城、风雨交加，苏东坡仍是一位“相信未来”的乐观之人（相信未来或许正是中华民族绵延不绝的奥秘）。他相信未来，其实就是相信自己，相信人性中向上的、向善的力量，并身体力行。他随遇而安，苦中作乐，把生活艺术化（书中无数琐碎的细节编织出苏轼丰富的生命，他活得有质量），这是太高的境界。苏轼的思想构成可谓儒释道圆融一体、相济互补。当然，苏东坡并非完人（旁人对他的批评甚至腹诽未必无稽，书里隐约的描述似可佐证），天下大概也没有完人。但他确实是一位亲切而迷人的朋友。虽不敢奢望跟他推杯换盏，但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他遗产的继承人。通过各种途径靠近他、了解他，大概也是我们完善自我的一种方式，这样说来，《苏东坡》一书的降临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