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鹏

　　怕是再难找到，能比油菜花开得更艳的花了。

　　张问陶曾赞叹：“如从佛地收金粟，闲替农天补艳阳”，他把油菜花比作佛家圣地里采摘的粟米，纯粹无瑕的金色泛出神圣的色泽。它们天生就自带饱和度拉满的滤镜，明黄得毫不露怯，毫不羞涩，在其浓郁的花色前，桃李都会相形见绌，显得寡淡。漫步油菜花海，春和景明都硬是被映照成了艳阳天，只一眼，就能让人笃定，再夸张的修辞，油菜花都受之无愧。

　　最知名的便是张翰的“青条若总翠，黄华如散金”。翠即翡翠或翠鸟，喻指油菜的根茎，绿得沉静；黄华是菜花，散布在田间地头，如沉甸甸的金子一般，黄得热烈。一冷一暖，两种色调形成强烈的视觉碰撞，却又和谐地泼墨成春日的寻常图景，难怪心高气傲的李白都极尽赞赏：“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王守仁所写的“油菜花开满地金”，或许也是受了张翰的启迪。仁宗时期，“黄华如散金”还成为秋试进士诗题，结果考生学业不精，没能联想到它的前句“暮春和气应”，而把黄华理解成了菊花。这些散金般的油菜，也算是以考官的身份亲自参与了千淘万漉的科举，为朝廷吹尽狂沙始到金了。

　　花海备好后，蝴蝶自然不会缺席。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在油菜的花海里，蝴蝶找到了最佳的匿身之地。望着那浑然一体的繁密的金黄，谁又能找到蝴蝶的小眼睛在哪一瓣金黄下眨动？

　　平日里，若只有一只蝴蝶，往往是安静地落在花瓣上吮吸花蜜，或躲避天敌。可如果有两只蝴蝶呢？“胡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它们不再藏身，宛若菜花中孕育出的精灵，浮到海面上飞了起来，相互追逐嬉闹，缠缠又绵绵。菜花铺展开的绚烂画卷里，顿时有了灵动的生气和悠闲的意趣。

　　于是，蝴蝶成了菜花上佳的喻体。“菜子已抽蝴蝶翅，菊花犹著郁金裳”，花瓣在风中摇曳抖动的姿态，何异于蝴蝶翕动着翅膀翩翩起舞？这正应了那句名言，每一只蝴蝶都是前世一朵花的灵魂，归来寻找它自己。那花中，油菜必是主力军。

　　在蝴蝶之后，女孩们也闻风而来，把油菜插在头上，天然与纯真的美好相得益彰。“小朵最宜村妇鬓，细香时簇牧童衣”，村里种出的“花”和村里养出的“花”正是最好的搭配。不过，最宜村妇的说法也让油菜沾上了土气，仿佛在说它难登大雅之堂。刘鸣玉翻其诗意道：“半亩只邀名士赏，一生不上美人头。”那么，油菜想上美人头吗？

　　别忘了，它不是牡丹，不是桃杏，它注定不属于花盆和花圃，而只属于乡村，属于田野质朴却从不失奢华的调色盘，属于农民殷切和欣慰的目光，属于在乡愁和希望的反应式中衍生出的让人心潮澎湃的美学，漫山遍野，尽收春光。

　　温顺克制、羞羞答答、多愁善感、孤芳自赏这些词都不属于它，要盛开，菜花就开得轰轰烈烈。“青余湖上双堤路，黄遍江头万里村”，它从脚边径直开到了天际，远远望去，村庄被花海托着，如岛屿般漂浮了起来。“绿水弯环似水乡，连塍亦见菜花黄”，即使只有田埂甚至沟渠作为容身之所，它们也会努力汲取大地的养分，见缝插针地野蛮生长，抖出一簇簇骄傲的明黄。试想，还有什么花有能力为广袤的土地披上华美明艳的衣裳，让土地脱胎换骨般地露出自信热烈的昂扬神采？在平凡中诞生不平凡，在那“一沐春风万顷黄”里，赫然挺立着中国劳动人民血脉深处坚定不移的信念与追求。

　　这样的花，也许不会被贵妇人戴在头上，却必然会成为名士的心头好。

　　刘禹锡就曾灵光一闪，以菜花自比。当年，他受到朝中权贵排挤被贬离京，十四年后被召回时，大笔一挥：“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娇媚的桃花已经成为过去式，为菜花让路。种桃的人去哪了呢？打击革新运动的当权派早已成了倒下的大树旁四散逃跑的猢狲。反倒是自己，“复为主客郎中”，一扫陈年的郁结之气，昂首挺胸地归来。那一日，油菜花开得多艳啊，仿佛有满腔的金黄不吐不快。

　　在刘禹锡的笔下，“桃花净尽菜花开”暗指的是新旧势力的更迭，对人间来说，则可以理解为，菜花是为芳菲的春天送行的花。《夏日田园杂兴》中写道：“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一直到了初夏时节，油菜花才整理行囊，悄然退场。彼时，小麦扬花、油菜结籽，丰收的浪潮把村里人都推到了地里，村头“惟有蜻蜓蛱蝶飞”。

　　油菜籽经过晾晒处理后，便拿去榨油。《齐民四术》中记载：“亩收子二石，可榨油八十斤”，油看着清亮亮的，香味却格外浓郁，让人怀疑是不是把菜花浓艳的花色都溶化在油里了。用它炒出的菜，总能让舌头拍案叫绝。而对古时的庄稼人来说，菜籽油里荡漾的，是日子的盼头。乾隆曾写道：“黄萼裳裳绿叶稠，千村欣卜榨新油。爱他生计资民用，不是闲花野草流。”菜花可不只是观赏性花卉，更是能挑大梁的经济作物，不仅支撑起食用植物油的半壁江山，更扛起了农家人日常生活里诸多开销的重担。在乾隆眼里，繁花累累、成堆成片的油菜花下，婆娑的是天下苍生的影子。它盛开得越是密密匝匝，越是灿若云锦，越是波涛万顷，就越是让人心安。

　　既如此，不上美人头又如何？它早已被芸芸的平民百姓捧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