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小平

《女起解》

《十五贯》

《野猪林》

　　今年已近九十五岁高龄的韩羽先生是画家、杂文家，以戏曲人物画闻名于世，由他担任造型设计的动画片《三个和尚》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最近，因为一篇文章，我与这位素未谋面的长者建立了联系，从而看到他创作于半世纪前的三幅画，由此牵出我父亲臧克家与他的老友姜德明叔叔、韩羽先生的一件往事。

　　旧事重提是因为姜德明叔叔于2023年5月故去后，病中的我提笔写出寄托哀思和一腔钦敬之情的散文《姜德明叔叔》。德明叔叔是藏书家、散文家、出版家，1951年从北京新闻学校毕业后一直在人民日报社工作，曾担任人民日报出版社的社长。1956年，他因稿件问题与我父亲相识，书信往还、欢聚畅谈长达五十载，成为我父亲“没有一点矛盾，只有友情，这是难得的，值得珍重、珍惜”的老友。

　　既然是老友，相互请托帮忙自然不在话下。德明叔叔的藏书多，特别是民国年间的书刊资料，品类丰富，尤为珍贵。我父亲曾在抗战前线与几位友人编辑综合性文学刊物《大地文丛》，仅出版一期就被国民党反动当局查封，数十年后，是德明叔叔的藏品使我的双亲再度见到它的容颜，找回了遗忘在漫长岁月中的记忆。

　　面对古道热肠的德明叔叔，我父亲更是“你我老友，有命必从”。在《姜德明叔叔》中，我写了这样一件事：1978年左右，德明叔叔在一封来信中说“画家韩羽，山东夏津人（我是高唐），为我画了一幅《起解图》。他的设想是：差公崇公道是个好心的老头儿，他同情无辜受屈的苏三。途中，他将苏三的枷摘下替她拿着，又把自用的拐杖交给苏三使用，所以这个小女子边走边回首，以感激的眼神望着这位老人……我很喜欢这小画，因想，如能得到您的题句则更为珍贵。今冒昧以求，希拨冗赐书，不胜感谢”。

　　这幅根据京剧传统剧目《玉堂春》中《女起解》一折绘就的戏曲人物画，形象地撷取了最打动人心的一个场面，画龙点睛般道出主题。在德明叔叔的举荐下，我父亲也被这富有意趣的画作和韩先生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打动，审慎思考之后欣然命笔，两个对仗工整、高度凝练的句子跃然纸上——世路孤行伤心冷，人间回首感情温。德明叔叔和韩先生皆称赞不已，感铭于心。

　　在构思《姜德明叔叔》时，我就很渴望找到这幅画，想以此作为插图，附在文中。于是，我购买了几本韩先生的戏曲人物画册，又询问了几位可能与韩先生相识或在美术界交友广泛的朋友，均一无所获，既没有找到原画，也没有联系到韩先生本人，我的遗憾之情可想而知。但自从双亲故去后，我始终怀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并将其付诸行动：凡是发现与两位老人有关的线索，我必不嫌繁杂、不计挫折去找寻、去挖掘，果真会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收获。功夫不负有心人，我在《美文》杂志2025年第二期的作者栏里，发现了韩羽先生的大名，而该刊2025年第一期，发表了我的《姜德明叔叔》一文。我想，这应该就是缘分吧。电话里，韩先生底气十足地对我说，德明叔叔与他是相识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鲍叔相恤、急我之急、助我一臂”的老友；讲起当年去拜望我父亲时的情景，我父亲的热情好客让他至今难忘。令我颇为惊喜的，是我父亲后来应韩先生之请，又为他的三幅画题句！

　　当我在手机上看到韩先生发来的我父亲题句的三幅画时，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幅与德明叔叔的藏画相仿的《女起解》上。人物情态一如德明叔叔信中所写，我父亲的题句也是原句，它意味深长，从苏三自身的经历引申出世间的遭际与炎凉，真是可品可叹。在画的右下角，吴祖光先生添了四句诗：“离了洪洞县，四顾孰与亲。举世崇公道，谁说无好人。”又是另一种风格和特色。

　　我父亲为韩先生题句的第二幅画是《野猪林》，改编于《水浒传》。韩先生的画表现了好汉鲁智深勇救遭构陷的八十万军教头林冲的故事。鲁智深侠义肝胆，对林冲和欲在押解路上杀害林教头的解差董超、薛霸，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与作为，一柄禅杖令恶差官抱头鼠窜，护得林冲一路平安。画中四人各具情态，细品起来，不禁为韩先生笔端的功夫叫好。我父亲的题句因此而生：“世间多少不平事，一副肝胆两心胸。”

　　“关天罪孽难深隐，输于成都卖卜人”，这是我父亲为韩先生所作《十五贯》的题句。京剧《十五贯》也是人们熟知的题材，源自《醒世恒言》中的《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老话说“画龙点睛”，画中二人的点睛之笔很精彩——虽说都是一点墨，侧身而坐的娄阿鼠那可见的一只眼中，流露的是奸诈狡猾、做贼心虚，而苏州知府况钟扮成的卖卜人目光犀利，对娄阿鼠的威严逼视中带着鄙夷与不屑。“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作恶多端终被擒，我父亲题句的立意就在于此。

　　中国自古就有为绘画配诗的传统，诗书画水乳交融又相互映衬，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效果，教人眼前一亮。韩先生的戏曲人物画风格独特，充满情趣和童趣；这份情趣和童趣，根植于中华传统文化。因老友德明叔叔的举荐，我父亲几次研墨挥毫，为韩先生的画作题句，在点明画作主旨与观后感的同时，平添几分韵味，这是出自友情和诗心的馈赠，也是因文学和艺术结成的缘分，值得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