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东四十条资本)
前段时间,一篇来自德意志银行的报告频繁出现在投资人的社群里。这篇报告的标题就很吸睛,叫《中国的“斯普特尼克“时刻》——这是一个典故,概念源自1957年苏联成功发射“斯普特尼克1号”人造卫星,史学家们普遍认为“斯普特尼克1号”的升空震惊了美国,促使其加速太空竞赛,才有了后来的“阿波罗登月计划”以及“星球大战计划——德银的分析师认为以ChatGPT为代表的AI产品横空出世,同样带给了中国人强烈的集体刺激,一场将铭记在历史上的变革即将开始。
具体内容就更刺激了。概括起来,通篇有3个重要观点:中国股市即将走出“折价”的周期,并将一举突破高点;贸易战不会对中国产生根本性的影响;未来全世界将不得不“做多中国”。
但很快,这篇“做多”的报告,自身被“做空”了。有人说,德银业务能力就不行,作为投行近二十年股价下跌了70%,相比之下标普1200全球金融股指数累计上涨60%,算是远远跑输同行。还有人举证,认为德银的报告天雷滚滚,错判过的例子包括2008年次贷危机、2010年希腊债务危机、2014年石油危机等等。
这批反方的最终观点是:这就是一篇蹭热度、传播优先的报告。
这场争论激活了我的很多记忆。我在广告公司工作一段时间,服务过不少当年有头有脸的明星互联网产品,给他们做事件营销——其中,“出一篇用来传播的报告”还真就是我们的保留节目之一。后来开始做科技自媒体,需要拿出与众不同的观点,没少在报告里寻找一些潜在的逻辑。
加入投中之后,“报告”就更加重要的。一方面,报告本身就是我司的重要产品,我们的投中研究院,定期会发布VC/PE行业报告。最近还新开了一个叫“投中嘉川”的栏目,定期发布有关于创投市场热点的轻研究;另一方面,在我潜伏的每个投资人社群里,报告似乎就是每个投资人社群最重要的“社交货币”,有些甚至是唯一主题。工作、调研、看项目、唠嗑打哈哈,哪儿哪儿都能看到他。
那么,这样一个支撑起我们工作场景的事物到底是如何产生的?一篇报告的“好与坏”的界定标准是什么?我们在看报告的时候,需要优先关注哪些信息以避免自己的“精力”被浪费?我认为很有必要借着“315”这个特殊节点,找一位内行人来聊一聊。
本期研讨会成员:投中研究咨询事业部负责人、投中轻研究形态《投中嘉川》主理人 吴浠;投中网编辑 张楠、蒲凡
《中国的“斯普特尼克“时刻》,火了(04:52)
蒲凡:咱们先从《中国的“斯普特尼克“时刻》这篇2月份大火的报告聊起。我先抛砖引玉,我个人觉得这一篇报告是一篇非常“非主流”的报告,观感上更像是一篇媒体记者攒的文章——观点前置、带着非常强烈的观点找论据——有强烈的“拿弓箭找靶子”的感觉。
我们平时印象里的报告似乎就没这一层东西,最多就是有一个特定的主题,然后按照主题罗列数据和例证,最后梳理几个可能性,好坏都放在那里,不做过多的评价。
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也有同感。而且我觉得,能在朋友圈里边大火的报告,都不是特别典型的“报告”,都是带有很强烈文章属性的报告。
吴浠:其实“读报告”是一个非常主观的事情,像我就是一个很“唯我主义”的人。从我的角度出发,我不是很关注一篇报告结论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结论总是不可避免地带有参与方的诉求。我更多在意的反而是其中所使用的论据,因为“论据”通常都是客观事实。那么在“为我所用”的框架里,我可能会去看看有哪些“论据”,对于我之后的观点论述有所支撑。
具体到这份报告,它提到了中国公司的技术实力强,其中的论据包括商品的出口额与技术实力的关系、专利申请数量与技术实力的关系——站在我的角度,我会关注这些论据是否能够支撑起一个稳定的推论,比如出口额高是否就能等于我的技术实力强,专利申请数量多是否就能等于我的技术实力强,必须阐述清楚,结论才是稳定有效的。
当然,“观点前置”也是报告中的一个常见分类,有很多报告其实都是这种方向的。比如行业演讲,演讲肯定需要给大家一些鼓励,给大家信心的,那么一定会提前确定整体传达的基调,再围绕这个基调展开论述。
你印象里的那种报告,通常主题更加宏观,写报告的人也并不清楚说目前该命题是一个什么样的形态,只能基于数据、调研去得出一个结论。
这两种报告,找论据的过程会很不一样。所以(作为读者)需要鉴别一篇报告有多少是倾注了作者自己的想法,也会影响到我们对它整个的报告质量报告可信度的判断。
一篇报告是如何产生的?(09:01)
张楠:你觉得你们的报告,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的?
在我的理解里,纯调研的报告,就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创作。通过你对行业的一些调研,得出一些观察,最终形成一个大概结论。而这份德银报告,则是一篇“自上而下”的结论。因为它是一篇宏观报告,“宏观”就意味着你有一个大的研究框架,当一切指标都满足的时候,那就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所以觉得德银的这篇报告谈不上“对错”,因为他的结论,就是基于它的研究框架。他们所收集到的现象和数据,都支撑它做出这些观点。
吴浠:我先讲一下做报告的大概流程。以一个比较典型的报告为例,比如我们每年要发的《政府引导基金报告》、包括我们现在正在写的“PE二级市场”报告。
一般来说,因为投中信息有很扎实的数据库,所以首先我会用数据的方式,来描述目前行业的大概走向,这些数据也是我们后面预测趋势的一个基础框架。
然后基于这个框架(会有一些固定的版块),比如在《政府引导基金报告》中,会包含数据、趋势、案例。(在完成之后),我会思考是否能够去拓展的一些新的研究角度。比如近期引导基金的管理办法不是有很多调整吗?我会以“管理办法调整”作为一个方向,去对比旧办法和新办法中间的调整差异,去总结一些客观现象,再去得出一个未来的趋势。
我们还会去调研行业的主要的参与者。调研的目的,第一是验证我们的观点,第二是看看有没有我们遗漏的地方,去了解大家真正关注的问题是什么,或者看看我们通过数据工具得出来的结论,有哪些和大家的理解不一样。我们会基于调研的结果,再去优化我们整个研究的框架。
回到楠哥的问题,我觉得我们的报告是一个“自上而下”的过程。我们得出的结论,并不是直接依赖于我们的调研结果。“调研”的意义不仅仅是提供优化思路,也同时是为了解受调研的这些群体,看看他们是否有一些比较关注的共性的问题,看看有没有必要纳入我们的报告的研究方向里去,本质上是作为我们整体研究框架的一个补充。
张楠:所以,因为报告有“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两种研究方法,所以不同报告得出的结论完全冲突,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站在一个非常宏观的角度去做报告,那么它就会体现全行业的平均值;如果是自下而上的话,它可能更体现市场情绪会多一些。
所以我个人认为,果你看到一份结论非常离谱的报告,其实不用去喷,而是要先去看一下它的框架是什么。如果你认为整体框架是合理的,那么它得出的结论就有一定合理性。如果整体框架不合理,那么它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其实都是不合理的。
行业报告,允许“个人色彩”浓厚吗?(13:24)
蒲凡:我觉得更准确的分类,或许是“由内而外”和“由外而内”这两种。比如从吴浠同学的介绍里,你能明显的感受到一种由外而内的创作模式——虽然有一个顶层的框架在,但是制作团队会通过调研,了解外部正在关注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并且将这些外部关注纳入自身研究框架的优化当中。
而德银这篇报告,就有一个非常强烈的体系,非常自我封闭,很明显能感受到他试图将你带入他的讨论场域里。比如他很自然地让人们开始讨论起,中国的经济周期到底是像80年代初的日本、还是80年代末的日本。实际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拿中国和日本当标的进行比较?
我想问,这种带有强烈的自我体系的报告虽然受欢迎,但它是好报告吗?再细化一点就是说,一个分析师可以在一篇报告里边展现多少“我”?
吴浠:首先,“投中研究”是非常鼓励团队去下结论、带入主观判断的。有一句话叫“悲观者永远正确,乐观者永远前行”——这和我们的思路很像,一个不下结论的人,虽然做的报告大概率不会出什么错,但是我们更需敢于思考、敢于探索的人。因为只有这样的人,他才处在一个“持续动脑、不断往前”的状态。
我们经常在修改报告的时候,给同学们批注,说你这个东西只写了事实,但没有判断。分析师的价值并不是反映事实,而是你基于多少的事实、你能够找到多少事实,找到多少能够结合去分析的事实,去得出一些你个人的判断。
这个判断有可能错,有可能支撑论据不够详实,但是分析师要写出一篇好的报告,一定是要敢于去做最后的那一步,去基于事实去做判断,否则我觉得整个过程就没有意义。回到你说的《中国的“斯普特尼克”时刻》,我理解你的意思,它把读者框在一个预设范围之内。
蒲凡:对,在我看来挖了一个很大的坑。
吴浠:但是读者其实在读的时候,如果你有明显的感觉,认为作者在引导你往某个方向走,而你不同意,你其实完全可以将他的论据放到你自己的框架里,去得出你自己的主观判断。
张楠:其实有些报告虽然没有明确结论的,但是你能看到它里面可能会有一些明确的价值观在里面。比如我经常看一个社科类自媒体账号,他们会针对当前出现的一些社会现象,去写一篇研究类的文章,里面会罗列大量的历史上的类似事件事情。但最后他们本身不会给任何结论,而是让你自己去得出结论,或者帮你梳理出一个框架出来。
“类比”是一篇报告中的“陷阱”吗?(19:11)
张楠:刚才蒲凡发出疑问,为什么(德银)要拿日本做类比?其实我觉得这个一点问题都没有,因为日本在文化、经济、人口结构,很多层面跟中国都是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在一个专业的论文里面,拿中国和日本比,我觉得是很正确的选择,无可厚非。
你质疑的点可能在于说为什么要去比。纵观所有用来和中国进行类比的国家,其实都会有一些特定的用途。例如拿和美国做类比,通常出现在科技、金融等领域的讨论。拿德国做类比,大家讨论的可能就是制造业、高端制造、智能制造。拿日本比的时候,通常就是在讨论经济、社会、人口结构之类的宏观事物。
蒲凡:为什么我认为在讨论或者辩论中要慎用类比?王建国说过一个段子,别人问他为什么喜欢说“谐音梗”,他回答“一句话如果很押韵,那么听起来就会很有道理”。这句话用来报告的论述过程中其实也适用,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我们的注意力有限——当我使用了类比,你必然会分散一部分注意力去思考我所类比的事物,思考我刚刚所表述的内容。有时候一场好的讨论,常常就因为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而发生了重心偏移。
而且人类的思维就是有惰性的。当类比出现的时候,虽然我们可以思考类比的恰当性、思考本体的特殊性,但这又是需要一定的智力成本,对于很多人来说又是一个很高的门槛。
当然,这或许就是我对报告的刻板印象。我认为一份好的报告应该遵循一个比较干净的逻辑、清晰的逻辑来阐述这件事情,而不是借用类比这件事情,稀里糊涂地把一些需要论述得足够清楚的东西给糊弄过去了。
张楠:那我想问吴浠同学一个具体的问题,你通常会在什么情况下拿中美去对比。可以理解具体案例,比如你们正在写的S报告里面,你会不会拿美国的S市场去跟中国市场做比对?
吴浠:其实我们在很多时候都会对比中美。这种对比有几个原因,一个因素是目前我们就站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这两个国家免不了时时刻刻都需要去对比。第二,无论是讨论VC/PE的发展,还是讨论S基金的发展,我们好像都默认说美国先于我们开始发展的。我们会思考按照美国的发展路径,我们未来S基金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我们可能更多(借用美国的发展过程)谈S基金发展过程中影响起落的那些关键因素,然后带入自身的情况,看一下我们目前的天时、地利、人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分析未来我们会不会按照同样的逻辑和趋势发展下去。我觉得用到对比的时候还很多,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去做中美对比。
蒲凡:但是你这么一听,感觉分析师们使用“类比”并不只是为了论证某个观点,而是去引导某个情绪。比如你刚才有一个“类比”前提,就是我们到了这个时刻,我们需要跟美国对比。
套用这个逻辑,德银分析师们用中国和日本做对比,可能就是希望借用我们已经基于日本发展史形成的一种情绪,试图将这种情绪挪到中国市场上,希望我们在中国目前的发展状态下也产生同样的情绪。
吴浠:我使用类比的时候,更多还是去看美国的S基金的发展起落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比如它起的时候因为S基金交易S份额交易更多,还是基于双方供求的变化。除了起落的因素之外,还可以通过“类比”去观察中国市场的差异化表现。
总之,“类比”并不一定是为了预测未来的发展方向。他可以帮我们拆解一下事物的影响因素是什么,我们的差别在哪里,那我们未来的发展可能受到什么因素的影响,从这个角度我们其实会更多地去拆解,但是你是有必要去看它的起落的影响因素的,我觉得这个角度可能会更加准确一些。
有哪些让你印象深刻的“报告”?(23:42)
蒲凡:你们在读一篇报告的时候,会因为什么样的东西觉得这篇报告很坑,又因为什么样的因素觉得这篇报告太爽了太优秀了?
张楠:你这么突然一问,我想起了2015年的一篇报告。作者是某个券商,发了一篇《春风吹,战鼓擂,A股XXXXX》为题的报告,一度掀起了券商做报告用这种类似于大字报式的标题的热潮。结果大家也都看到了,2015年虽然出现了一个结构性的牛市,但非常遗憾,短时间下跌了很多。
为什么我会提到那篇报告,那就是因为我对它的推理过程、包含的数据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记起来的就是那篇标题和它带起来的一些现象。所以回到刚才的话题,你提到报告是否允许包含情绪,我觉得是可以相关联的。事实上,所有的市场,所有的资金其实都是有情绪的,这个情绪在短期内可以引导到情绪共振的一些地方去。在长期来看,如果再出现不断的正反馈,那么这些情绪还会跟着加强。
报告去带情绪,这个事情本身是没有问题的。问题还是在于你的逻辑框架到底支不支撑得起你的结论。
你现在回头来看,当时那篇券商的报告——包括后面跟风的很多报告——结论都在胡扯,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带起情绪来,也确实带得很不错,如果你光从一篇报告是否达到了目的来看,那么那篇报告很明显是非常成功的。但是从结果来看,这篇报告无疑又是非常失败的。
这篇德银的报告也一样。他们在当下这个时间点,发出了一篇这样的文章,用1980年代的日本跟中国现在去比,然后得出一个引发广泛讨论的结论,明显是非常成功的。就像我经常引用赫拉利他说的那句话“人类的发展它其实就是在一次次的叙事崩塌和重建的过程中构建的”如果当很多人相信了这个东西之后,他会参与进来,这个点我是毋庸置疑的,
蒲凡:所以你觉得报告不要怕错,对吧?
张楠:对,报告怎么能怕错?我觉得吴浠刚才说得很对,如果一篇报告没有结论,其实对多数人来说是没有价值的。
蒲凡:再反过来说,即使这篇报告我们事后验证了它的结论是错的,但是也不影响它仍然是一篇好报告、可读的报告,有很高的可读性的报告,对吧?
张楠:可以定义为一篇成功的报告,这篇报告可能达到了他当时写这篇报告的目的。
蒲凡:如果让我来评价你提到的那份券商,我会觉得它是一份很有价值的报告。我之前带过一位实习生,现在在四川大学读新闻传播学博士,做的课题叫“媒介记忆”。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媒介的记录来还原当时的情绪、当时人们的审美、当时人们的集体价值观——你刚才提到的那篇报告,我觉得就达到了媒介记忆的效果。它是一个媒介记忆载体。通过阅读它,你可以还原当时人们在想什么、 狂热什么,好恶什么。
吴浠:是不是还有一篇风水报告?
蒲凡:对,也是券商做的。
吴浠:你认真的想下去,能够记忆深刻的报告还是那种会有一部分,大部分都会有主观的判断,基于个人的判断,因为这个部分其实我觉得真正会体现分析师的能力。最后这一下的判断,有时候是基于一个完整逻辑链,有时候就是基于一些个人的感觉。
我觉得在报告中进行“预测”吸引人们的地方在于,你是如何满足自己和观众的好奇心的。你是怎么样通过差异化的方法、差异化的问题拆解方法、差异化的论据联立使用方法,来实现的这一切。“预测”的部分能看到思维上的那种跳跃的光辉,那种灵动的感觉,是一篇报告中最具价值的部分。
一名好的分析师,不需要太理性(30:27)
蒲凡:所以一名好的分析师,不需要那么的理性?
吴浠:逻辑的构建,逻辑思维的缜密性,如果你把这些东西认为是理性的,那肯定还是需要的。比如说我们很少使用媒体报道作为溯源,更多的会溯到最本真的源头以及数据上。再比如对数据口径的核验,也是分析师需要拥有的理性部分。你说的感性或者主观,在我们工作过程中,可能指的是如何拆解这个问题,你的思维如何去构建观点。
前面那一部分,都是分析师一定要做到的。后面的部分,更多是体现分析师自身价值的地方。
张楠:你信不信“工具理性”是一回事,然后你用不用“工具理性”又是另外一回事。
吴浠:什么叫工具理性?
张楠:这是一个相对哲学的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你是否相信通过大量的事实逻辑可以去判断一件事情。如果你相信,那就是工具理性,如果你觉得这是错误的,那就不是工具理性。
吴浠:如果我不相信工具理性,那么“研究”还有价值吗?
张楠:当然不是,你可以不相信工具理性,但你依然可以用工具理性的方法,这个不冲突。就像你自己是P人,然后你做的事情是J事。
DeepSeek的闪光点,在于它展现了“非工具”的一面(32:33)
吴浠:可如果我都不相信这件事情了,我还能把它做好吗?
张楠:你们有没有思考过DeepSeek这波火到底是为什么?我下一个非常暴论的判断,我认为DeepSeek这波之所以能火起来,就是因为它展现推理的过程。你们在用DeepSeek的时候,可能更关注的不是它得出的结论或者正式输出的文本,而是中间很长很长的推理思考过程。我认为DeepSeek之所以能火起来,80%都是因为它推理的展示方式。
具体到我们的工作。写一篇文章的时候,你没有办法通过DS得出很明确的结论,因为它有很多幻觉,根本没法用。但是它给你提供的那种推导的过程、发散的过程,都可以引发你的思考。这个才是DeepSeek能爆火的最根本原因。而这不妨碍它确实比我们之前用的模型,输出的结果也会好一些。
报告其实是一样的。我在看一篇报告的时候,它的结论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我更关注的是,它提供了一个很完整、很有系统性的逻辑思考的框架,而你是可以沿着它的框架去思考的,它也能帮助你发散出新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是很关键。
蒲凡:这或许解释了德银那篇报告为什么受欢迎。我们如何把通过理性工具找到的线索、信息用起来、组合起来。这里没有一个能明确说出来,能明确量化的方法。我就是这么想到的,它可以这么联系起来,这可能就是最有魅力的地方,有时候甚至分析师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联系在一起的,现在用现在比较潮的话叫抽象。
所以再回到分析师的那一个话题里边,我想知道,你们在培训分析师的时候,你会更看重他感性闪光的那一面,还是强调对于理性工具的掌握?
吴浠:我刚才其实基本上回答这个问题,理性是必须做到的事情,是一个基础。在这个基础之上,你才能追逐思维的光辉了。所以我们在培训分析师的时候,会把你需要达到的理性的东西告诉你,然后避免在他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用一个框架去框住他可能的感性的方向。
未来你如何去读报告,你如何去评价一份报告,最终都是要形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判断逻辑。你收集到的所有信息、事实、线索,都是用来填补填充你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对于事物的认知。无非就是最后基于你自己的一套逻辑所构建出来的东西,给出了一个错误的结果。但是这也没有关系,完全可以当做作为完善、修复你自身的整体逻辑的经验包。
这个部分,是一名分析师成长过程中的一个亮点,但是从我们招人的情况来看,可遇又不可求的,很灵性。
如何一眼洞察报告中的“行活儿”(37:44)
蒲凡:所以你们看报告的时候,能否基于你这样的经验,一眼看出行活儿?
吴浠:行活是什么?
蒲凡:行活儿就是不需要调动更多的功底,不需要激活你的灵性,你只是套用你已有的公式。
张楠:其实你没发现行活儿和行活儿是有很大差别的。比如,写报告这件事,熟练掌握行活儿是基础。你去做市场分析,就需要用到什么4S、4P的框架,套用这些是没问题的。但你也可能看到,行活儿的使用也是能分“好坏”的。
当然这一点可能在媒体稿件上体现得会更多一些。有的稿子你一看这就是行活儿,写的还一般,没有什么出彩的东西。但是有的稿子,它是行活儿不假,但写得非常好。
吴浠:我就很好奇了,媒体稿件的“行活儿”具体是什么样的?
蒲凡:最典型的就是三段式。比如一家公司融资了,我们需要写一篇赛道稿,那么就先介绍一下它的融资状况,然后再说一下它的赛道环境,最后简单预测一下它的未来可能走向。这都是肌肉记忆,看到新闻线索就能马上展开。
张楠:实际上即使是行活儿,你也能看到每一名作者、每一家媒体展开的方式、角度是不一样的,细分的角度是不一样的。比如在财务分析这件事上,当蜜雪冰城启动上市,你们可以去看一看所有相关的稿件中,有哪些稿件写财务数据的时候,是直接把财务数据往上搬的,罗列它的营收多少、利润多少、利润率多少、毛利率多少。又有哪些媒体是可以从三张表,里面判断出一些其它东西出来的。
这些就是“行活儿”之间的差异。同样都是分析财报,有些人可能得出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论,有些人可能会得出一个很深刻、角度完全不一样的结论。
不存在提前预判“报告好坏”的小技巧?(41:25)
蒲凡:对,但这仍然需要你感性的一面去激活它,需要扪心自问自己想不想做这件事情,需要有一个感性的冲动。比如未来霸王茶姬登上美股了,我会有动力去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因为张俊杰这个人确实很传奇,我希望能够从他的经历里获得灵光一闪。
但是讨论到这里,我觉得就有点悲观了。我们似乎没有办法用一些小技巧,去提前判断一篇报告或者一篇报道的成色。我们必须完整读完,然后调动一些更多的脑力,才能洞察到哪里闪光、哪里不同。至少还挺浪费时间的。
张楠: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找到一种方法,在不看报告,提前知道这篇报告好坏吗?
蒲凡:因为在聊这些话题之前,我做过调研,问了问我身边经常读报告的人,比如庄明浩老师、方亮老师。他们读报告的原因都很一致,都有分析师背景,都有一定的信息焦虑,希望拥有行业全面的知识图谱,希望能和市场保持同步的节奏。
但是我问他们有没有什么筛选的方法,答案都是没有。如果强行要有,那就是看品牌——比如麦肯锡——做出来的报告会相对的扎实一些、基本功会好一些,会告诉你这个数据从哪里、统计路径收窄到一个非常明确的标准。只有这一个判断标准,大多数时候还是要通读。
庄明浩老师就非常明确地跟我说,他读任何报告都没有筛选。我说那不是太浪费时间了,一篇报告有时候长达有100多页。方亮老师就给我发了这样一个反例,是一篇全英文的半导体报告,长达120页。他是在花了很长时间阅读之后,逐渐感受到太坑了。
这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对于我们普遍有信息焦虑症的人群来说,实在太耽误个人精力了。所以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一些好技巧,能快速鉴定一份报告的成色,能看了头几页我就知道这篇报告的分析师功力不行。但是通过刚才的讨论,我们觉得好像不能这样投机取巧。
张楠:两位老师说的对啊,就像财经媒体一样,你去看财经、财新的出品就是有保证的,至少是80%有保证。
蒲凡:但这也是一种经验的前置,属于先验主义的一种方法。我先笃定你是对的,然后我带有你的强者预设来看你的输出。这同样可能会掉到坑里面,导致你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引导。
吴浠:我感觉也是。我自己也有这样的感受。比如我自己的Google Alert,只要稍加一不注意,每天就会推200条信息过来,根本就读不完。读报告这件事,确实也没有什么比较革新的判断方法。
不过我们自己读报告的时候,比如我们正在持续的S基金赛道,那我们希望首先是一个口径明确的信息。这一点上,确实国外的机构做得更好。它的很多统计口径,会有明确的材料去帮助你定位。你在使用的时候,就会有一个比较清楚的认知,自己到底取用了一个什么范围内的数心。
第二就是信息否是延续。因为我需要在统一口径下观察一个行业的变迁,所以会偏向于选用比较连续数据的这一家机构报告,确定性也会更高一些。而有些报告今年出了明年就没了。
对于报告中的逻辑展现部分,应该就没有什么比较取巧的办法去判断了。你就是得通读,你需要去验证一遍他的逻辑。
好报告都是“防守逻辑”,只谈一个观点(47:08)
蒲凡:我有一个好奇。媒体传播的火,很多时候比较非标。那么一篇报告,你们是否能够感知到他的出彩?
吴浠:对,本质上来说,因为我们内容流量不大,所以很难通过这种外部的指标去反馈(报告的质量)。更多的时候,是在与其他机构合作撰写的时候,才有机会听到一些外部的评价。
其实当报告的框架一搭建,写到七七八八的时候,就能够知道这个报告到底好不好,大家的主观判断也比较一致。很少会出现我觉得特别好的报告,然后大家觉得不行。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理性工具比你们会更多,理性成分比你们更多一些。包括你的角度选取的是否有新颖、有差别,其实在报告框架搭建的时候,基本上就都已经可以看得七七八八了。
蒲凡:我就想起王晶评价《长城》的时候,他说张艺谋在拍到一半的时候,他肯定已经知道这部电影就扑街。
吴浠:还控制不住走向扑街的趋势是吗?
张楠:徐克拍《射雕》的时候知道自己要扑吗?
蒲凡:我觉得他知道,如果他不知道的话,我只能解释为他命好遇到了那个时代。
吴浠:这里就要提到我们分析师的另外一个任职基础,那就是必须负责任。这里的负责任不仅体现在对于客户的负责,更多的是你要对你的产出物是负责,我不能忍受我的产出物只是一个什么的状态,是我对自己是有一定要求的。这是一个基础,任何的东西只有在这个基础之上才能得以延展。
包括整体的推导是否是严密,中间会不会有一些口径差异导致的逻辑漏洞,数据勾连是否会产生的一些没有考虑到的事情。比如做企业估值,如果你是用自由现金流折现(的方法去计算),你会发现哪怕只有一个小小的东西被错过,都可能对于结果产生一个比较大的影响。
蒲凡:我突然觉得一篇好的报告或者一个好的分析师,都遵循着一个防御性的逻辑。就拿足球比赛举例,当1:0的时候,对于编辑作者来说,会下意识地追求2:0,要追求战果的扩大。但是分析师会追求把这个1:0守好,严丝合缝不能让这个优势失去。就像你刚才说的,逻辑一定得扎实,不能让别人觉得你这个观点得到的特别草率,有什么特别明显的漏洞。
吴浠:所以你这个观点的2.0是什么?
蒲凡:如果套用这个标准,那一篇好的报告里边所展现的观点不会特别多。反过来说,如果你看到一个观点满天飞的报告,肯定也是不好的报告。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如果观点多了,那么相应的你需要论述的东西也多了,平均分配的注意力也就减少了,那必然会出现漏洞。
我们回到之前最开头德银《中国“斯普特克尼克”》那篇报告,它至少都有三个观点了,你要论证的话当然容易被挑刺了,也必然会带来很多讨论的噪音在里面。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这又不是一篇好报告。
吴浠:对,但是也有一些其他情况。《中国“斯普特克尼克”》是一篇宏观报告,他或许应该遵循“防御性”逻辑。而像我们做政府引导基金发展趋势的报告,中间会有很多的零碎观点,但这些零碎观点是用来反映这个市场整体的一个发展现状的。这种情况下,反而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主观点。
“连续出错”不可怕,起码证明作者是真诚的(54:42)
蒲凡:听下来,我感受到了预期的强烈不同。你看我刚才谈到了自己对一篇报告的预期,如果它展露出过多的“我”过多的主观因素,我就会警惕。但是写文章大家就没有这个预期。我在想或许是你们做报告的人的一个压力。无论是工作上的要求,还是读者的要求,都会限制你们。
吴浠:我们不痛苦。
蒲凡:你们不痛苦吗?
吴浠:不是,你加班的过程可能是痛苦的,但满足你好奇心的过程是快乐的。
蒲凡:我是在找素材,然后突然我想到了一种逻辑,把它建立起联系的时候,那一刻我是最开心的。
吴浠:对,就是这种感觉,突然发现这两个东西或许有关系,又验证了他们的确有点关系,这个过程是比较快乐的。
蒲凡:所以我就更好奇了,既然你是这样的性格,那你为什么不会觉得会很痛苦?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觉得有一位old brother始终在看着我——这里的old brother不是监管者,而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祖师爷,代表着行业准则、职业道德——他看着我,我就会下意识地规范自己行为,克制内心想要改变点什么的冲动。
吴浠:什么叫规范行为?
蒲凡:比如我喜欢洞察一些细节,然后根据细节去发散。但是你做报告的时候,这种偏好会带来风险,有可能会强加逻辑,有可能是钻牛角尖了。
吴浠:你是说祖师爷,我理解为大的叙事框架。先看一看政策,再看一看数据的变化,最后结合案例。这个框架是固定的。但在大的框架基础上,至少我个人是允许我自己在具体展开的时候,有一些小的方向的探索的。因为你只有说一次一次的判断,你才能去迭代。如果我一直不做判断、不下结论的话,我可能就永远停滞不前,也永远不敢对这个东西形成一定的结论。所以之所以没有觉得特别的痛苦,可能就是因为自己主动调整了认知。
蒲凡:所以我们是否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能再因为这个作者做出过多少错误的判断,或者这个作者夹带了私货而去否定一篇报告。甚至相反,这个作者敢于做出很多错误的判断,他敢于在一篇报告里夹带私货,甚至证明这个作者他最起码是真诚的,对吧?
吴浠:或许也要看你使用到的论据和结果的紧密程度。我相信一名优秀的分析师,他在得到结果的过程中,会充分考虑到所有的扰动因素。所以分析的扎实程度也能体现结果是否真诚。
所以就有了投中嘉川(1:01:24)
蒲凡:这个是不是你们做嘉川的真实目的?因为这样说起来,报告对读者的要求太高了,与此同时,报告又很有用。
吴浠:但是嘉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报告。
蒲凡:你先介绍一下什么是嘉川吧。
吴浠:投中过往的研究,整体都是比较针对固定客户的。我们希望基于CVSource的数据能力,以及我们的研究能力,合力打造出来的一个既有靠谱数据,又有基于数据的、有逻辑的推理分析,然后又带一定的传播效应的报告。
但投中嘉川更多时候是在做“选题”。当然选题不是我们的强项,所以我们可能还是会用研究思路去进行拆解。后面附加一些我们的数据输出,这里就是我们夹带的“小私货”,是我们对自己数据能力的展示,希望通过嘉川对外展示的是我们的研究能力和数据能力。我们再将这些东西加工成一个更适合传播的形态,最终产生了一种轻研究的形态,也就是“投中嘉川”的视频号。
蒲凡:我感觉就是把刚才咱们论证的,一篇好报告的标准给摘出来了。
吴浠:对,所以说它是一个研究逻辑的体现,告诉大家我们对哪些问题感到好奇,解决一些大家不太懂的、认知出现偏差的一些问题。目前更多的时候,我们的选题是在满足我们自己的好奇心。
没有差的报告,只有差的读者?(1:03:34)
蒲凡:我之前跟方亮老师聊过一个话题,我说读报告和逛展会跟的逻辑是一样的。现在满天飞的报告很同质,就像现在各个展会很多也很同质一样,导致很多人觉得就没有读报告的必要,反正看的都是市面上已有的东西。
但是实际上根据方亮老师的经验,当他带着扎实的知识图谱去逛展会的时候,是能够捕捉到有一些新信息,能观察到一些信息只有在展会上面才可能展示出来的。我觉得放在读报告这件事上一样,再同质化的报告,你仍然能够挖出有价值的一些观点。
所以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没有差的报告,只有差的读者?
张楠:这太暴论了。
蒲凡:我是觉得,没有任何的一篇传播出来的报告是差报告,因为它首先就经过了传播的筛选。
张楠:加上这个定语是可以的。一篇被很多人追捧或者是骂的报告,它一定是有价值的。
蒲凡:对,它首先经过了传播的筛选。当它出现在你的面前的时候,就一定有某种独特性。这个时候如果我们再以一种傲慢的心态,说报告都是为了博眼球,那或许真会错过很多重要的信息。所以我们今天这个主题就是想聊一下如何避雷一篇报告,但是聊到这里,我还想我们可能在避雷之前首先……
张楠:先要反思自己是吧?
蒲凡:对啊,反思怪上线了。
吴浠:核心的问题在于,即使它只是一篇陈述事实的报告,也会有一些数据和信息在里面,而数据和信息的存在意味着作者至少做了整理的工作的。无非是说你看这个报告能不能对你自身的体系去做补充。比如大家都觉得特别好,我一个人觉得特别差,有些时候我也会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的体系有问题。我觉得,所有的报告都是一个试验的素材。
蒲凡:庄明浩老师说过一句话,叫一个人变老的一个标志,就是习惯性地说三个字,“不就是”。这三个字背后的潜台词是你放弃了深度思考的权利,陷入了一个先验的陷阱里面。
吴浠:我经常自省,今天这个是不是说的不太对,这个是不是更好一些,老会去陷入反复的自我怀疑中去。
蒲凡:我觉得你们做研究的人需要反复的自我怀疑,而做内容的人才是反复的怀疑别人。毕竟你们反复怀疑自己,可以确保你们的产出更好,对吧?我觉得这个是必要的,所以我觉得我还挺希望你们保持焦虑的。
吴浠:谢谢你对我们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