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宝良
明代商贾的知识人化乃至商贾知识人的形成,奠基于相对繁荣的商业经济土壤。在经历了“士商互动”以后,商人的道德、知识乃至形象,均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已由重义轻利的骛利之徒,转而成为崇儒好文的知识人。
儒行商名:商人之崇儒
明代很多商人,名为商人,实则具有“儒行”,亦即行为如同儒者。明代商人虽不得不凭借经商维系生计,但他们的内心或多或少具有一种“好儒”甚至“崇儒”的情结。如商人赵宏,完全与其他商人“窭薮重钱,心计及毛厘”不同,而是生性慷慨,他人有了缓急告助,无不主动出赀帮助。他在告诫第二个儿子赵时用时,有一句完全违背经商原则的名言,即“黄金满籝,不如一经”。在金钱与知识的天平上,赵宏更为看重知识,这是明代商人知识世界的典型表征。于是,商人不再是趋利而去义之人,而是行同儒者,“耆义如渴”。如海阳商人金甫,即“耆义如渴,赴人之难,振人之困,一呼即应,不避水火,终其身如一日”。他仿照义仓而行“贷谷法”,又效法范仲淹的遗意,“兴茔墓之役,持畚锸者日以数百人,寓赈于佣”。
明代中叶,王阳明心学兴起,讲究“业中求道”,儒学趋于通俗化,儒学不再是知识人的专利,教育的对象转向农工商贾。如邹守益认为,商亦可成就学问。从公卿至于农工商贾,“异业而同学”,即职业虽有不同,但学问则归趋于一。商人与学者之别,在于义利之辨。假若商人“志于义”,可以成为尧舜;反之,如果身为公卿而求利,那么只能沦为盗跖。如此之说,显然为商人晋升为儒家学者提供了理论依据。王门泰州学派的异军突起,既是儒学通俗化的表征,更是农工商贾一跃而成为知识人的有力佐证。在商贾尚学的风气中,泰州学派的创立者王艮,更是商人成为著名学者的典范。
富而好文:“诗贾”的形成
商人一旦富而好文,或以文雅相高,“诗贾”随之出现。自古以来,托于隐者很多,且其中不乏凭借文采自现。商人因为“心有营业”,即将心思致力于计算骛利,导致商人大多缺乏文采。即使是诗风勃兴的唐代,桑门、闺秀中,不乏诗人,却很少有文采的商贾。明代则不然。如黄徽,作为一个商人,且身处嚣纷,但其心“宁以明”,最终成为一个“诗贾”。黄徽时时以赋诗为娱乐,所作之诗,不乏佳句。如《送李左虚》诗云:“日落千山寂,秋深万木寒。”《桃花》诗云:“过雨繁枝重,含风碎萼新。”诸如此类的佳句,置诸诗人之林,毫不逊色。
商人不但能诗,且有诗集行世。如苏州商人沈野,有《卧雪》《闭户》《燃枝》《榕城》等诗集,王稚登、徐惟和、曹学佺为之作序。南京商人姚淛,原为“金陵典客”,显然以典当为业。他亦著有诗集《海月楼集》,由李维桢作序。
兴趣广泛:多样化的知识世界
除了崇儒好文之外,明代商人的兴趣极其广泛,进而呈现出多样化的知识世界。大抵可以从以下四个方面观之:其一,精于算术,通晓数学。粗通算术,应该是商人最为基本的知识。如商人张思诚,16岁时就远游经商,“识量益宏达,综计精确”。他所具“综计精确”的能力,显然得益于精通《九章算术》一书。其二,独好子史,且有史识。如徽州休宁商人程元利,“世世隐贾”。程氏知识广博,沉溺于象纬、堪舆、龟策、覆逆、支离之技,时时心通,但“独好子史”。其三,信佛佞神,信仰丰富。据文人李日华记载,徽州有一位吴姓的商人,凭“什一起家”,但人有隐德,最后成为一个佛教居士。徽州歙县商人阮公弼,因经商而致富。至晚年,“崇事二氏,种诸善根”,并在田赭山修缮三茅宫,装饰各座神像。其四,收藏图书古玩,以文雅相高。嘉靖末年,海内宴安。一些富厚的士大夫,在治园亭、教歌舞之余,兴趣间及古玩。影响所及,徽州商人也以收藏图书、古玩为雅。如杭州商人高应鹏,经商致富以后,在家旁筑藏书室,收藏古今图书。又造一座楼,收藏古代尊彝钟鼎。尤其是徽州巨商吴廷,更是不惜花费巨资刊刻法帖《余清堂帖》。此帖出自其友杨不器的手笔,“稍得古人遗意”。
在商人形象自我形塑与社会评骘的过程中,商人群体已呈日渐分化之势:一则务名,通过结交贤士大夫以显名;二则务实,蹈隐约躬,专行仁义。无论是务名,还是务实,商贾的知识人化,则是其中的变迁大势。随之而来者,商人的衣冠装束、话语、行为,渐渐已是一种儒者形象,即“被服言动,俨然儒者”。如商人王艮“行则规圆矩方,坐则焚香默识”。如此装束及其行为,看似怪异,实则是儒者的“法服”。衣冠一番改变,商人形象随之得以重塑。
(作者为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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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士商互动”
中国古代社会形成了“士、农、工、商”的四民等级秩序,士和商原本是相互独立发展的两个社会群体,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社会的变迁,在多种内外因素的作用下逐渐打破了隔阂,展开了互动。这种融合与互动在晚明时期达到一个新的高峰,“士人文化”盛行,“儒贾相通”的观念应之而生。 (明仁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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