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坤教授在意大利费拉拉大学作学术讲座。

　　近日，我应邀在意大利费拉拉大学进行系列学术讲座。古朴而典雅的校园，亲切友善的法学院同侪，连同这座充满艺术气息的文艺复兴古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是此次欧洲访学之旅的美好回忆之一。这是一次法律思想的碰撞，是一场中意法治文化的对话，也是向国际同行介绍中国法治的美好契机。

　　学术缘起：从海牙到费拉拉

　　费拉拉大学是意大利艾米利亚-罗马涅大区的公立大学，成立于1391年，师生比例为意大利最优配置之一，在校注册学生超过2万人。法学院的福尔拉蒂教授是一位优雅而博学的国际法学者，曾担任欧洲宏观犯罪法律研究中心主任，在国际法领域著述颇丰。我与她早前相识于海牙国际法学院，对彼此学术研究领域兴趣颇深。当她得知我在罗马国际统一私法协会访问，专门邀请我赴费拉拉大学作系列讲座。近些年我专注于中国涉外法治研究，能与国际同行分享，是相互学习、交流的好机会，于是我们一拍即合。

　　火车即将驶入费拉拉时，我收到福尔拉蒂教授的信息：“我在火车站等你。”随之发来的，还有一张她在车站的自拍照——笑容温暖，背景是费拉拉车站典型的意式拱廊。这样细致而贴心的接待方式，瞬间消解了旅途的陌生感。一下车，便看见她站在站台边挥手。驾车前往市区的路上，她如数家珍般介绍着这座城市：“费拉拉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遗产，被称为‘文艺复兴之城’，也被称为‘欧洲第一个真正新式的城市’。费拉拉大学就在市中心，和整座城市是完全融为一体的。”的确，驶过几条街道后，大学建筑便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街角，没有围墙，没有大门，仿佛只是城市肌理的一部分。这种“大学即城市，城市即大学”的氛围，让人感受到知识在这里不是封闭的象牙塔，而是流动的公共财富。这里的街道安静而宽阔，砖红色的屋顶在秋日阳光下泛着暖光，古老的气息仿佛仍沉淀在每一块石板缝隙里。想到布鲁诺、哥白尼曾在这石板路上行走，有一瞬间竟生出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

　　讲座现场：当中国法治故事遇上意大利学术传统

　　第一场讲座主题是制裁与国际法。讲座由福尔拉蒂教授主持，她简要介绍我的背景后，特别强调：“今天我们不仅学习国际法，更要了解中国视角。”当我讲到国际联盟时期对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亚实施的首次大规模经济制裁时，台下响起一阵会心的轻笑——那是对历史复杂性的集体认知。在分析单边制裁的合法性争议时，我结合国际法实施困境、国家责任等理论，比较了欧盟、美国相关制度与实践，并重点阐释了中国反外国制裁法的立法逻辑与实施机制。

　　提问环节，一位年轻学者问道：“反制裁法如何平衡维护主权与遵守国际义务？”我借此阐述了中国涉外法治的基本立场：坚持国际法基本原则，反对非法单边制裁，同时完善国内法律工具以应对挑战。福尔拉蒂教授也从欧盟视角分享了看法，我们一致认同联合国大会多项决议反对单边强制性措施所体现的国际共识。

　　当晚的餐叙，我们在一家当地老店品尝了特色美食“南瓜帽子意面”，我称之为南瓜馄饨，口感像中国的甜馅面点。餐桌上，话题从法律转向教育。福尔拉蒂教授提到，新冠疫情之后，法学院的学生似乎更习惯于独处，课堂外的交流明显减少。“为了改变这种情况，我在法学院楼里专门设了一个咖啡吧。”她说，“学生们可以在那里学习、碰面、讨论——总之，要让他们重新学会交流。”说这段话时，她的眼神里满是教育者的温度。那一刻，我深切感受到，好的教授不仅是知识的传递者，更是学术共同体氛围的营造者。

　　第二场讲座聚焦商业犯罪。我系统梳理了中国刑法中关于商业犯罪的规定，重点介绍了中国特色的司法解释制度和案例指导制度。当讲到商业贿赂司法解释中如何区分“礼物”与“贿赂”时，大家表现出浓厚兴趣。我延伸解释了中国的行刑衔接机制，以及这种制度设计背后的治理逻辑。我还向福尔拉蒂教授介绍了此前参与翻译的中国刑法英文译本，以及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在推动中国法律国际传播方面卓有成效的工作。

　　研讨会侧记：青年主导的学术盛宴

　　访学期间，我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法学院博士生组织的“国际法中的善意原则”研讨会。会议没有繁文缛节，除了专题发言，每位报告人针对入选论文发言15分钟，然后便是自由提问与讨论。让我惊讶的是，尽管话题专业，现场却无人表现懈怠。提问尖锐而诚恳，交流深入而专注。当福尔拉蒂教授讲到“国际法中的政策考量”时，她突然对我说：“这个话题，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中国刑事司法中的政策运用？”我会心点头，并回应道，在中国法治语境下，政策是法律的灵魂，塑造着法律制度和司法实践。这种跨越法系的心有灵犀，正是比较法的魅力所在。

　　这让我想起之前在那不勒斯参加的另一场研讨会，主题是“法律中的有效性原则”。会上，年轻学者与白发教授平等交流，既有对传统的尊重，也有对创新的追求。意大利学术共同体这种承前启后、开放争鸣的氛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学术巡游：比旅行更深刻的抵达

　　回程的列车上，我望着窗外逐渐远去的费拉拉，思绪万千。意大利处处是旅游胜地，游客如织，但比起观光，我更珍视这样的“学术巡游”——它融合了思想交流、文化体验和真挚友谊。在费拉拉，我不是访客，而是对话的参与者、文化的宣介者：既感受意大利的学术传统，也宣传中国的法治文化。

　　这次交流让我更加坚信：法治话语的国际传播，需要的不仅是文本翻译和理论输出，更是这种面对面的对话、心对心的理解。当我在讲座中介绍中国反外国制裁法时，台下听众的眼神从好奇变为思索；当我在晚餐时分享中国司法改革故事时，意大利同行频频点头，不时提问——这些瞬间，比任何报告都更能体现交流的价值。

　　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强调“加强涉外法治建设”“积极参与国际规则制定”。作为一名中国法学学者，我深感责任之重。每一次国际交流，都是向世界展示中国法治进步的机会；每一场对话，都是增进相互理解的桥梁。费拉拉之行让我看到，当我们将专业的深度与人文的温度相结合，将中国的故事放在人类法治文明的共同语境中讲述，就能超越文化差异，实现真正的学术共鸣。

　　列车驶入罗马车站，夜幕已降临。我提着行李走出站台，心里依然浸润着费拉拉秋日的阳光。那座与城市融为一体的大学，那位在法学院辟出一隅咖啡香的系主任，那些专注研讨的年轻面孔，都将成为我法学之旅中难忘的风景。而我所讲述的中国法治故事，也已在亚平宁半岛播下了一粒种子——它或许微小，但终将在未来的对话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作者为中国政法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