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谭华睿

面条古称“汤饼”，其形其味，初见于北魏《齐民要术》，到了南宋方得“面”名。

宋朝时重庆还叫恭州，所辖比今天的重庆小。时值蒙古版图扩张，恭州知府在合川地区建了一座钓鱼城，以此抵御蒙古铁骑。谁也不曾料想，军中灶火蒸腾间，激荡出的滚烫，竟在时光幽深的陶瓮里，煨炖出了后世山城街巷，令人魂牵梦萦、齿颊留香的一味——重庆小面。

县城晨昏，悲喜日常，莫过于寻一隅烟火升腾处，酣畅淋漓，吸溜一碗小面。滚烫汤汁滑过喉头，辛辣滋味直冲脑门，瞬间便驱散了山城湿冷。评判一碗地道的重庆小面，山城人心中自有标准和经验，干溜、提黄、加青、重辣，是辅料江湖的提纯，细面、韭菜叶、宽面，则是面形的白描。对于烹制，家家灶头有秘辛，店店汤头藏玄机。

记忆里，家中灶台常飘着韭菜叶面香。清水在锅里咕嘟冒泡，撒一把碎盐，面条在沸水中舒展筋骨，翻腾沉浮。母亲的手稳而快，起锅沥水，趁热拌入酱油、豆干、虾皮、蒜末、姜蓉和麻酱，再撒一把翠生生的葱花，若有新炒的花生米，撒上数十颗，便是这碗干溜小面的点睛之笔。

吃小面无需正襟危坐，粗瓷碗托在手心，或站或蹲，吸溜声起，面条裹挟万千滋味在口中交响，口舌生津那刻，市井的喧嚣远了，生活的艰辛淡了，唯有舌尖丰盈与心头满足，让人恍然懂了东坡居士“人生行乐耳”的旷达真味。

老县城星罗棋布的面庄，是烟火人间的驿站。龙河中段的堤口，一间三面敞开的铺子，几张油光可鉴的方桌，便是其中一处热闹所在。区区小店，案板上自是不分红白，门前两口大锅，蒸汽氤氲，一口是暄白的包子，一口则翻腾着面条。案头瓶罐，盛满各式调料。

店前石阶旁，一株老橘树生得顽健，老干横枝，婆娑弄碧，仿佛一位沉默的守护者，在此静观人世悲欢。

小时候随父亲赶集，必要在此落脚。父亲照例是一碗红油翻滚的“麻辣江湖”，我则是一碗清素汤面。胖老板光头圆脸，腰间搭一块毛巾，提一把壶嘴熏得黢黑的铝壶，倾出半盏暖茶，老荫茶的独特清气扑面而至。煮面是他的拿手绝活，雪白面条滑入沸汤，长筷轻拨，片刻后捞起沥水，手腕翻飞间，酱油、香油、少许盐糖、蒜末姜水已落入碗底。上桌前撒上葱花，淋一勺面汤。碗端至眼前，青葱如舟，浮于汤面之上。至今还记得那碗清汤素面，细若银丝，滋味却醇。偶尔也会放少量榨菜或酱瓜末，带来咸鲜的跳跃。若在汤底觅得几颗香菇末，入口软糯如脂，是清贫岁月里难得的温柔。

面庄大多是来来往往的旅客，吃一碗热乎面或一碟包子，即刻就要出发。陌路人搭桌而坐，不问来路归程，只有面条滑入口中的吸溜声，汤匙碰触碗沿的轻响，汇成市井独特的韵律。偶得几句玩笑，便引得满堂开怀，仿佛在这片刻相逢里，俗世的纷扰与疲惫已被悄然涤荡。

若说堤口面庄是喧腾的市声，那么桥北未改造前的那家，则是一曲精致的田园小令。老板斯文，戴一副油雾朦胧的窄边眼镜。小院不大，却处处透着老板的精心。两棵高大的柚子树亭亭如盖，洒下大片绿荫，廊前檐下花草蓬勃，叶是翠生生的、绿得沁人心扉，花是泼辣辣的、开得不管不顾。稍得清闲，老板便搬一把旧藤椅，坐在花丛荫下，微仰头晃手臂，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失焦，神思仿佛已随檐角掠过的飞鸟，远游在南山之外。

至今还记得，老板煮面的筷子足有三根普通筷子长。他右手虚握，两指夹住长筷，在面锅里飞快搅动，面条起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只一眼，熟度便了然于心。炎夏时节，他还会额外赠一些干虾。吃面前先捞几颗，牙齿轻轻一磕，“嘎嘣”脆响，咸鲜河味瞬间弥漫，令人精神一振。

穿过花草扶疏的小径，步入小小的面厅。门楣之上，悬一幅青绿山水横轴，仿佛是这方烟火里的出世意气。画幅不大，却气象万千，墨线勾勒山崖，如金石铿锵，青绿各色饱满浓郁，层层晕染。最妙的是那云烟留白，不着点墨，却氤氲蒸腾，观之仿佛真能随风飘动，将山峦推向渺远，画卷吞吐的山水气韵，常让我想起白石老人“蛙声十里出山泉”的留白智慧。

岁月流转，新城崛起。旧城区的许多面庄，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有的尚在记忆枝头摇曳，有的早已悄然零落，隐入了时光的尘烟。如今，县城的街头巷尾，打着“小面”旗号的馆子鳞次栉比。作料也愈发丰富，韭菜末、豌豆黄、宜宾芽菜、涪陵榨菜丝……然而，当舌尖被这些滋味轮番叩问后，心底深处，却总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

人在异乡，年深日久。故乡那碗小面的滋味，便在心头发酵，酿成乡愁。终于按捺不住思念，寻来家乡陈醋、涪陵榨菜、自制油辣子，买来形似的手工碱面，在租屋的灶台前笨拙地复刻。面出锅再拌开，急急入口。舌尖触到的，却总是一份挥之不去的怅惘。调料或许无差，面条或许相近，但那故土山水与风物人情共同滋养出的独特“地气”与“锅气”，终究是隔山隔水，遥不可及。

一碗地道小面，不仅是面条与调料的物理相逢，更是山城地貌的塑造，是嘉陵江与长江交汇的磅礴水汽。那爬坡上坎的市井烟火气，赋予了面条韧劲与鲜活。市井百姓的坚韧乐天，仿佛都化作了油辣子的烈、花椒的麻、面条本身的醇厚回甘。这一碗面，让最平凡庸常的市井烟火，升腾为游子心中永恒的山水画卷。当碗底渐空，汤尽面绝，归途，便在舌尖的余韵清晰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