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假的清晨，天还未亮，楼道里一片寂静。我背着包、推着行李箱走进电梯，遇见了楼下那个读小学二年级的小女孩和她的爷爷。她校服穿得整齐，书包几乎和她个子一样高。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望向我，轻声说：“真羡慕你们不用上学。”一瞬间，电梯里的大人都笑了——那是一种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笑，带着苦涩，也透着无奈。

　　孩子的话像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层层涟漪。想起我们在上个世纪70年代上学时，书包里只装着一个文具盒、语文和数学两科课本再加两本练习本，背起来轻轻松松。而眼前这个小女孩，却被沉重的书包压得脚步蹒跚。这句天真的羡慕，何尝不是这个时代最真实的注脚？在这个被竞争裹挟的社会里，连童年也仿佛成了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我想起同事的女儿，那孩子的课程表从周一到周日，从清晨到深夜，密密麻麻得令人窒息。语文、数学、英语的课外“加强班”轮番上阵，钢琴、舞蹈、书法、游泳的兴趣班见缝插针，连午休的一小时都要赶去游泳馆。我曾见她趴在书桌上睡着，手里还握着半块没吃完的饼干。她的母亲无奈地说：“没办法，别人家的孩子不也都在学嘛。”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的清晨，总是在第一缕晨光和灶膛里柴火噼啪的炒饭声中醒来。我与村里的伙伴们背着书包，踩着露水翻山上学。放学后，常常一边放牛，一边趴在石头上写作业——家里的煤油灯实在太暗。打猪草、干农活、摸鱼捉虾、逮青蛙、挖泥鳅……都是乡村里再平常不过的事。那时的父母终日忙于生计，除了嘱咐一句“好好学习”，很少过问我们的功课。那是一种真正的放养，日子虽清苦，却自在如风。

　　如今，孩子们仿佛被困在无形的围栏里。学校里有老师监督，家里有父母约束，就连梦里都可能被没写完的作业惊醒。电梯里那个羡慕我的小女孩，她眼中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疲惫？天没亮就被唤醒，强撑眼皮应付堆积如山的作业。窗外其他孩子的欢笑声与她无关，一切属于孩童的反抗，在成人制定的规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作为父亲，我在孩子的教育上或许是失败的——我选择了“放养”。我把大多数精力投入工作，周末带他四处旅行，在运动场上挥洒汗水，却忘了在这个激烈竞争的时代，这样的宽容也可能成为一种不负责任。孩子高考和人生第一次就业面试失利，我看见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那道伤痕至今仍让我夜不能寐。幸好，他比那些走向极端的孩子多了一份坚韧与自信，这让我在愧疚中稍感安慰。

　　“知识改变命运”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却被歪曲成许多家长的梦魇。“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焦虑，如流感一般在父母间蔓延。于是，人们不约而同地涌向这条竞争的赛道，从幼儿园开始，从胎教开始，从琳琅满目的兴趣班开始。想起电影《起跑线》里的情节，那些家长为了孩子的教育倾尽所有，影片之所以引起共鸣，正是因为它戳中了这个时代最痛的神经。

　　可孩子们也许还不明白，自由散漫与从小养成的好习惯，往往导向截然不同的人生。我另一位同事的孩子中考拿到全A+，全市最好的学校主动伸来橄榄枝。反之，结局不言自明。小女孩单纯的羡慕，折射出我们各自都活在围城之中——城外的人羡慕城内的，城内的人向往城外的。

　　有时我会想，如果世上真有一样东西，能让人人都开心快乐、无忧无虑，那该多好。但转念又想，或许正是这些压力与挑战，才让生命有了重量与意义。一位作家曾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消灭压力，而在于找到平衡。

　　一天傍晚，我又在小区里遇见那个小女孩。她坐在花坛边哭泣，书包散落一旁。原来那天的数学测验她考了92分，却因为没拿到满分而担心被妈妈责备。望着她泪眼朦胧的样子，我忽然明白：我们都在用自以为正确的方式爱着孩子，却忘了问他们真正需要什么。

　　夜色渐深，我坐在书桌前眺望这座城市。万家灯火之中，不知有多少孩子正在灯下苦读，多少父母正在为孩子的未来辗转难眠。但愿那个小女孩能明白，今天的付出，是为了明天能活得更加从容、更加明亮。

　　月光洒进书房，我仍在思索放养所锻炼的独立与自幼养成习惯之间的得失。也许这个问题，终究需要交给岁月与人心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