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苏东坡初入职场记
——陕西凤翔,25岁的苏轼在这里初登仕途
晴空下的苏文忠公祠显得明快澄澈。
苏轼像。在凤翔的三年他是人人羡慕的“苏贤良”。
凤翔东湖有几分南方园林的婉转。
仿宋牌楼凤仪门背后,是高十余米的苏轼汉白玉雕像。
《喜雨亭记》石碑立于喜雨亭中央。
凌虚台上有适然亭,亭台合体,飞檐翼然。本版文字 王鹤 摄影 卢向前
开栏语
11月初的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上,川剧《梦回东坡》荣获“文华剧目奖”。“东坡热”方兴未艾,除了舞台上层出不穷的新演绎,如音乐剧《大江东去》、曲艺剧《万里归来仍少年》、昆剧《青山许我》、话剧《苏堤春晓》等,还有层出不穷的苏东坡相关传记、小说、诗词解读等多种文艺形式的表达,有的全景式地呈现其跌宕起伏、豪迈旷达的一生,有的截取片段,以“小而美”的精彩故事取胜。
“东坡热”背后是跨越时空的精神共鸣。在价值多元化的今天,东坡精神如一剂良药,每个人都可以“读东坡,见自己”,从中汲取生命的能量,这也正是中华文明传承的可贵。
成都作家王鹤将对苏东坡的热爱化作一次次执着的奔赴。东坡因宦游、流放,走过了宋代的大半个国土。但凡东坡逗留之地,后人都引以为荣,留存或复原了不少跟他有关的亭台楼阁、古井树木等遗迹。王鹤从东坡的出生地眉山开始,跟随他的履迹,前往密州、徐州、黄州、杭州、扬州、惠州、儋州等十余个与他密切相关的城市,寻访现存的“苏迹”,牵引出东坡在当地的生活、工作、写作,他的悲欢、得失与蜕变。王鹤通过现场行走与文献资料相互渗透、相互印证的方式,呈现东坡的卓越不凡与活泼风趣。
今起《天下成都》将不定期刊出《寻踪问迹东坡路》栏目,带领读者走近一个多角度、多侧面、情感丰富的苏东坡,做一番别有生趣的端详与揣摩。
苏轼登高站立,看着弟弟渐行渐远。后者穿行于起伏的坡垄,黑帽子在树干、枯枝间时隐时现。深冬的日色虽然稀薄,但映照着地上的雪泥,射得眼光稍微迷乱。苏轼并未喝酒,却有点神思恍惚,空空落落。凛冽寒气将他浸得浑身冰凉,鼻子发酸,想到弟弟穿得不厚,却要骑着瘦马整天赶路,更添不忍。
童仆莫名其妙:主人明明是去做官,为啥满脸悲伤?
这是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年)十一月十九日。苏轼从开封赴任凤翔,苏辙(子由)一路相送,两人在郑州西门外携手话别,互道珍重。一个月后苏轼满25岁,此前20多年,他与弟弟几乎形影不离。既然踏上仕途,此后就可能聚少离多:“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嘉祐元年(1056年),大苏小苏赴京应试经过渑池县,曾经借宿僧舍,在老僧奉闲的墙壁上题诗。如今再过渑池,奉闲已离世,苏轼为弟弟和诗一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和子由渑池怀旧》
那时,青年苏轼根本不晓得前路将何等陡峭、凶险——比较起来,“往日崎岖”简直不值一提。
苏轼为母亲守丧期满回到京城,欧阳修保举他应试制科,次年八月应试,入第三等,被授大理寺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简称签判)。制科三等的待遇等同状元。
凤翔府辖宝鸡等十县,苏轼十二月十四日抵达府治天兴县(今凤翔),次日上任。签判协助知府、通判处理政务,分管州府的公文书信等,据说类似今天的秘书长。
雍城(今凤翔)是秦国定都时间最长的城市,历时近300年。杜甫756年被叛军俘虏,押往长安,次年夏天逃脱羁押,去朝见肃宗,被授为左拾遗,地点就在凤翔,其《述怀》诗“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即写这一段。
安史之乱爆发后,太子李亨至德元载(756年)七月在灵武登基,是为肃宗,后迁往雍县。次年他改雍县为凤翔县。
晚唐、北宋至金初,凤翔府治天兴县,以后到清代,凤翔府下辖宝鸡、岐山等众多州县,府治均在凤翔县。1941年后为宝鸡所辖管。2021年凤翔成为宝鸡市凤翔区。
幸有东湖
“入门便清奥,恍如梦西南”
东湖公园有三道大门,北门最古老,南门最新也最轩敞,门前广场堪称宽阔,诸多构建富有匠心。
仿宋牌楼凤仪门迎面高耸,有六柱五门,正前方的地面纵贯隶书《东湖》,混凝土质地,却有纸张的舒卷之态。凤仪门背后,苏轼头戴长翅帽,右手握书,气宇轩昂地走来。这尊汉白玉雕像高十余米,很挺拔。
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十二月十七日,苏轼卸任凤翔签判。他在凤翔这三年,跟电视剧《知否》的时代背景大致吻合。剧中朱一龙饰演的贵族公子齐衡中进士、入朝堂,俊逸清隽,惹得京城仕女如痴如狂。
苏轼却不以美风姿著称。看雕像的面容,颜值中等偏上,气质新锐颖秀,不过稍显老成。
到任后一个多月,苏轼就去宝鸡、虢县等属县出差,按朝廷规定减刑释囚。二月二十日回府城后,他继续完善官舍,堂北建亭子,堂南凿池塘,养鱼种莲,植树栽竹,“身闲酒美谁来劝,坐看花光照水光。”
苏轼的《喜雨亭记》说:开春时,占卜者预计今年会是丰年,接下来却一直干旱,直到三月八日、十七日才迎来两场雨,未能彻底解除旱情。知府率众去真兴寺阁祈雨,上天感应,终于连降三天透雨,“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恰好亭子建成,为了志喜、志不忘,就叫喜雨亭吧。
喜雨亭被后人在东湖北岸重建,呈长方形,配色喜兴,青砖墁地,《喜雨亭记》石碑立于中央。
始建于知府官邸的凌虚台也在喜雨亭背后重建。这是一座三层建筑,周边环绕柏树、杨树、桂花,登高可俯瞰东湖。清末知府熙年在台上增筑适然亭,亭台合体,飞檐翼然。
刚到凤翔时苏轼有点“嫌弃”:比起我家乡,这里山不青水不蓝,四处光秃秃灰扑扑的。中国人向来有乡土优越感,当离开故乡不太久远时,尤其觉得异乡不如故乡。何况,苏轼来自眉山。
不过城东南隅的东湖让他喜出望外:“入门便清奥,恍如梦西南。”东湖古称饮凤池,先秦时便是宫廷园林,后来递兴递废,清代有多任知府修葺或增建亭榭,景点星罗棋布。湖岸植物丰盛,银杏、黄杨、雪松、柳树等高低错落。梧桐老而益壮,黄叶密匝匝,在秋阳下金碧辉煌。水域较大,桥、亭、堤、岛巧妙连缀成湖心小道,曲径通幽,移步换景,颇有几分南方园林的细腻婉转。
苏文忠公祠始建于南宋。照壁上刻着苏轼写于凤翔的《思治论》。进入二门后,两侧的彩绘长廊布满壁画,描绘他的凤翔事迹与逸闻:减决囚犯、改善漕运、开元谈禅、忧边习射等。祠堂的布置通常肃穆冷静,这些带着稚气的连环画,让气氛顿时活泼。祠堂的正殿高悬“气高天下”匾额,堂前柏树,檐下彩绘,衬着瓦蓝的晴空,满眼都是明快澄澈。
蓝白相间的半旧蜡染花布棉门帘,妥帖地遮住两扇红色大门。推开虚掩的门,正中的苏轼坐像背后是东湖风景图,凌虚台、喜雨亭在醒目位置。几面墙上分列各种专题:身行万里半天下,一蓑烟雨任平生等,介绍苏轼的履历、成就,凸显了他在凤翔的初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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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
公园西门外的东湖路上,有很多文化旅游类店铺,也密集餐馆。秦风楼羊肉泡馍的玻璃窗正中,有一个喜笑颜开的羊头,羊肉泡馍与水盆羊肉两列红字,分居两侧。店堂宽敞,既有优质、特优等品级的羊肉泡馍、小炒泡馍,也有凉拌羊肉、羊肚、牛肉等。
凤鸣春羊肉泡馍馆也在附近。红烧、清炖、手抓、凉拌羊肉与烧、炖羊排等,种类繁多。几位食客是本地人,将桌上的油泼辣子威猛地舀到泡馍碗里,令四川人甘拜下风。
苏轼的《次韵子由除日见寄》提到,“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凤翔冷,吃到这么浓腴、扎实的菜肴,想来很暖胃暖心。此诗写于他刚到凤翔一个月左右,也许因为侧重于抒离别之情、叹时光流逝,也许还未习惯西北口味,所以没有大肆赞美羊肉汤、熊肉干,专门列举它们,算是点赞吧。
妻子王弗、乳母任采莲和两岁多的长子苏迈都在凤翔,那时苏轼估计更偏爱乳母、妻子烹饪的家乡风味吧。
我们在凤翔吃过的川菜、湘菜,印象都一般。有几样面食却很惊艳。南环路与东湖路、秦凤路交会那一段,小吃店特别多,有的兼营炒菜。面食不胜枚举:饺子、包子、面皮、麻食、肉夹馍……面条尤其多姿多彩,既有司空见惯的油泼面、炒面、烩面、刀削面,又有闻所未闻的驴蹄子面、削筋——前者取其形似,后者誉其筋道。此外还有扯面、揪片、岐山铡面等。每碗10元左右,小份8元。凤翔人做面食手腕高妙,可以大刀阔斧,也能轻捏细揉。忍不住揣测,他们至今擅长的擀、揪、削、铡等面食加工手法,苏轼应该见识过。
为民情怀
以恻隐心济弱扶危,改善民生
宋、西夏交战后,接近前线的关中地区受波及,元气大伤,税赋、徭役再增加,不少富人都陷入贫困。凤翔百姓既要担负边防队伍的军需物资转运,还要承担一项繁重劳役:砍伐树木,编成木筏,沿着渭河进入黄河,运往京城。木筏经常被激流、礁石击溃,承役者须赔偿损失,由此破产的人层出不穷。
苏轼遍访得知木筏之害本来不至于这么严重。如果每年河水还未暴涨时,操筏者根据具体情况出发、停歇,就可减少费用与危害。现在官府在渭河、黄河暴涨季节放筏,结果各方都深受其害。苏轼觉得有理,请示上级后修改了衙规,让承役者自己选择熟练的水工与适当的放筏时间,使木筏运行更安全,官物运输造成的危害减半。
苏轼负责的理欠(催缴百姓欠官府的债务)工作,让他身心俱疲。麦熟以后,他不得不跟小民结怨,看着他们被关押、受鞭笞,与县官每天追回欠债千百钱。苏轼十分难受——百姓为官府运输的竹木遭冲散漂走,保管的粮食腐烂变质……都须赔偿,如确属侵占盗窃、欺瞒官府而不按时偿债,鞭笞他们倒也问心无愧,然而其中许多人值得同情……之前朝廷知其疾苦,已多次赦免,但他们现在依然挨打。苏轼询问为何没有被赦,都说因无钱打点三司的曹吏。核查档案,发现有些人获释,听说是花了钱打点……苏轼惊叹:天子已下诏赦免,三司的曹吏居然敢违逆,“是犹可忍邪?”他统计了确凿应该宽免的人数与钱粮数额,上报知府。同时给三司使(中央财政长官)蔡襄上书,请求豁免:“使此二百二十五家皆得归,安其藜糗,养其老幼。”
嘉祐八年(1063年)三月仁宗去世后,朝廷大兴土木修建皇陵,凤翔提供所需竹木,苏轼负责管理、督办,劳碌不堪近半年,目睹了服役者的辛苦:“千夫挽一木,十步八九休。”忙到秋季总算交差。
其间苏轼上书宰相韩琦,详述关中民众的穷困处境,主张“行宽大闲暇久长之政”。他建议以官榷与民,即解除官府对酒业等的专卖,以此改善民生。
对民间疾苦有恻隐之心,尽力济弱扶危,希望朝廷兴利除弊,使民富国安。这一脉络,从苏轼最初入仕便贯穿其一生。
年少气盛
“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
苏轼的履历中有一笔不太光鲜——被罚铜八斤。
嘉祐八年(1063年)夏,新任知府陈希亮(公弼)到任。陈希亮与苏轼是同乡与亲戚,按说有天然的亲近感,但两人相处得磕磕绊绊。陈希亮矮小黑瘦,不苟言笑,喜欢当面指责人,王公贵人见了他都有点害怕。
苏轼的制科应试科目为“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他在宋初以来第二个获第三等,如同凤毛麟角,所以小吏景仰地称他“苏贤良”。苏贤良到任一年多,未让人改口,陈希亮一听就大怒:就是府判官,什么贤良不贤良的!下令杖责小吏。辣手揉搓的,当然是苏轼的颜面。
官府组织斋醮,请僧道设坛祈福,苏轼起草的祈祷文,陈希亮老要涂抹修改,还让他几次返工。之前在京城,众人皆知苏轼文采超群,连文坛泰斗欧阳修都极口夸赞,以往知府宋选祷雨,苏轼也写祝文,顺顺当当的。宋选和蔼、宽厚,苏轼的诗《东湖》说,自己到湖上饮酒,醉后纵谈,一去再去,的确有点疏懒,幸而上司包容。去年重阳聚会他未参加,独自去游普门寺,宋知府就没有计较。偏偏新知府这么不近人情!所以苏轼几次与他争执。
陈知府勇于任事,管理严格,官架子也大,下属谒见,有时要等得打瞌睡,苏轼忍不住写诗发牢骚。七月十五中元节,他缺席府署的例行会议,被陈希亮纠劾,受处分,被罚铜。
陈希亮在官邸建凌虚台,让苏轼写一篇记。苏轼遂俯仰天地、熔铸古今:从前荒草野田,霜露覆盖,狐狸毒蛇出没,那时哪知这里会建凌虚台呢?兴废成败,循环无穷,高台将来再变成荒草野田,也说不定。我与陈公一起登台,望到东面曾有秦之祈年宫、橐泉宫,南面有过汉武帝的长杨宫、五柞宫,北面是隋代仁寿宫(即唐代九成宫),当年都恢宏奇丽,坚固牢靠超过一座台何止百倍!然而多年后却连破瓦断墙都不复存在,早已化为庄稼地、荆棘场,又何况凌虚台呢?
建筑难以永存,人事得失同样来去迅疾,若有人想以高台夸耀于世,那就错了,“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
议论洋洋洒洒,道理透彻正确。人家陈知府兴致勃勃垒起一座高台,取了一个美名,依照惯例或情商高一点,不是应该顺势赞美其德政与雅趣吗?你却通篇在说,台子要塌,人事易衰,是不是太不讨喜了?这么对待长官、长辈,合适吗?
李贽等人认定苏轼是在讽刺陈希亮,编选《古文观止》的吴楚材等人则不以为然:苏轼旷观达识,“故以至理出为高文”。
我猜,这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不谙世故,只顾驰骋才气,所以口无遮拦。加之本来就心存芥蒂,下笔自然尖冷,懒得考虑对方的感受。
然而陈希亮相当有度量,对《凌虚台记》一字未改,交付刻石立碑。苏轼后来写《凌虚台》诗,气氛就比较融洽了。宋人邵博的《邵氏闻见后录》记载,陈希亮曾解释:我看待苏氏父子如同侄子、侄孙。之所以对苏轼不假辞色,是因他年少就暴得大名,担心满则招损。
陈希亮那么作古正经,他的第四子陈慥(季常)却是嗜酒好剑、挥金如土的公子哥儿,跟苏轼交好。十多年后,隐居于黄州歧亭的陈慥与苏轼重逢,其眉宇间仍有英武精干之气,但做派大变:弃车马冠服,甘居僻壤,参禅悟道。
贬居黄州那几年,苏轼与陈慥交谊深厚,苏诗“忽闻河东狮子吼”,被后人编派成陈慥惧内的笑谈。苏轼平生极少写墓志、行状,却为陈希亮写下长篇传记。《陈公弼传》详述陈公从知县、知州到转运使的诸多政绩,写得鲜活饱满,既展示他为官刚直方正、严而不残,为人重义轻财、清心寡欲,也不讳言其性格刻板乏味。
苏轼特别检讨了自己年轻时的孟浪:
而轼官于风翔,实从公二年。方是时,年少气盛,愚不更事,屡与公争议,至形于言色,已而悔之。
那个意气用事、跟上司争执得面红耳赤的青年,饱经宦海颠簸,已有了中年的平稳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