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陈喜儒赴内蒙古采风时,一路美景、美食相伴。大饱口福之余,他举起手把肉,留下一张“意味深长”的合影。
陈喜儒
在汪曾祺主编的《知味集》(中外文化出版公司 1990年12月)中,我读到了陈建功的《“涮庐”闲话》,这才知道他爱吃肉,尤喜爱吃涮羊肉。其实我对羊肉也情有独钟,有一年去内蒙古采风,恰逢羊肉肥美的时节,我不仅饱览五彩斑斓的草原秋景,还饮奶茶、喝羊汤、吃手把肉,齿颊留香,翩翩而归。
说来也怪,我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消化系统却对手把肉特别适应,天天吃、顿顿吃,百吃不厌。一位朋友惊呼:“看你这吃相,像饿狼闯进羊群,你的前世不是狼,就是以肉食为主的牧民。”另一位对羊肉不感冒的朋友说道:“或许这是一种茹毛饮血的‘返祖’现象,你要注意须发是否有变化!”不管他们如何调侃、揶揄、恫吓,我依旧狼吞虎咽。回到北京,大家都说我胖了、黑了、壮了,浑身上下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可我自己一点儿都闻不到。不知是因为吃肉太多,还是羊痛恨我,我身上的羊膻味过了许久才消散。
建功的《“涮庐”闲话》,诙谐幽默,字里行间升腾的肉香,不仅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也引发我的胡思乱想。人生下来就会吃,这是天性使然,但要吃出名堂,吃出文化,吃出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殊为不易。比如伊尹、刘安、张岱、李渔、袁枚,还有才华横溢却又一生坎坷的苏轼,都是对吃有非凡热情和想象力、创造力的大师,他们发明的珍馐美馔,留下的逸事趣闻,一直滋养着国人的身心。至于现当代作家,能冠以“美食家”的屈指可数。我记得邓友梅说过,他的好友汪曾祺、陆文夫都是“自吃成才”的烹饪高手,并无家学渊源,真实水平如何,未经实践检验,不得而知。
我生来愚鲁,只知建功是一位文字风格鲜明的作家,但当我读过他的《老饕絮语》《北京滋味》《消费六记》等一系列文章之后,突然意识到他可能是中国饮食文化史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他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每次去自由市场,必携一二绵羊后腿而归。表面上粗犷豪放的他心细如丝,深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理;收拾羊肉时,一定要把筋头巴脑剔除干净,之后再切成薄片放入冰箱,以备不时之需。
他是热心肠,人缘好,朋友多,不少“涮客”慕名而来,称“涮庐”的羊肉可与东来顺相媲美,简直是“南来顺”。一时间,他的涮名与文名齐飞,诨名纷至沓来,能与苏轼一比。例如苏轼自诩老饕、饕翁,他自称美食老饕、饕餮之徒;苏轼有《饕餮赋》,他有《老饕絮语》;苏轼有馋太守之美称,他有涮庐庐主之雅号。
再者,他所用炊具之讲究,也让人印象深刻。
据史家考证,宋代已有专门用于涮煮的铜制“暖锅”,不知苏轼是否使用过?陈家自备的紫铜火锅有大中小三种型号,大者供八九人同涮,中者为自家专用,小者可一人独享;三种火锅造型典雅、工艺精湛,符合工艺品与实用器的双重美学标准。不仅如此,他还为火锅配上了紫铜托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切肉,他从花市的王麻子刀剪老铺购置一刀,长近二尺,锋利无比,切出来的肉片薄如刨花,纹理通透。“涮庐”的作料皆自调,咸淡适口,绝非半路出家的市井小贩可比。
我在北京住了五十多年,深知北京人在吃上讲求应时当令,顺应自然。涮羊肉的高峰期原本在冬季,但“涮庐”是四季开涮,哪怕骄阳似火,也要围炉而坐,在大汗淋漓中涮个不亦乐乎,堪为皇城根的一景。倘若当年建功“双管齐下”,边写边涮,将“陈氏南来顺专营”的旗帜竖起来,大刀阔斧地宣传推广,早就车水马龙,日进斗金了。再趁热打铁,搞搞“涮庐美食奖”“涮庐美文奖”,用真金白银打造火锅、长筷、托盘,其上镶嵌宝石、钻石,作为奖杯、奖牌发放……
建功不仅对涮羊肉颇有心得,对京城的茶肆酒楼、土特名产,也曾深入研究,如全聚德的烤鸭、月盛斋的烧肉、六必居的酱菜、鸿宾楼的红烧牛尾、仿膳的清廷御膳等,谈起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可惜的是,我对涮羊肉垂涎之时,建功正在北京作家协会任专业作家,虽然认识,但不熟,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和体面的借口去“涮庐”长见识。况且本人又患有当今社会的致命疾病——脸皮薄,不具备“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的勇气和智慧,只好听天由命,耐心等待。
正当我“伺机一涮”,没承想又冒出一个更大的诱惑——爆肚。某日,读到建功的散文《寻访爆肚冯》,伴随北京夜市兴盛,“小吃胡同”应运而生,听说“爆肚冯”的门面就在胡同入口处,身为老饕的建功自然要探访一番。之前上当太多,他先买了一小盘尝尝,待作料和肚仁端上桌,一箸入口,心中竟欢声雷动,于是一小盘接一小盘地吃起来。凑巧的是冯家第五代传人爱读小说,不仅认出了眼前的名作家,还请其父——第四代传人来讲冯家的爆肚。
冯家老先生告知:爆肚冯以选料、刀工、火候、作料为四大法宝。选牛必选某处某种某龄之牛,选羊则又异之;刀工有裁工和切工之分,裁者,将小小牛肚按部位分开,肚仁、肚领、蘑菇头……各归其档,切者,宽不过韭叶,最要紧的是必须横断纤维;牛羊肚部位不同,火候各异,全凭几十年之经验,细察色泽而决定成色,少一分则生,多一分则老,恰到好处,最是难得。至于作料的调配,为家中秘传,只有他一人知晓,还没到往下传的时候……冯家老先生讲的是爆肚,又不是爆肚;那些听明白了的,是爆肚,还有比爆肚更超迈的东西。
1995年,建功调到中国作家协会工作,曾任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作家出版社社长、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等职。虽然不时在外事场合、走廊、食堂相遇,但他从未主管过我,不知我一直期盼他能在饮食文化上大有作为。这期间,他曾多次自费宴请外国友人,邀我作陪,席间并未见过爆肚。一天,好像是为商量什么事,他请我和李君去爆肚冯。第一次吃,我就因贪嘴差点吃出“事儿”来。
在此之前,我吃过爆肚,算不上喜欢。去了爆肚冯,才意识到爆肚是这样好吃、这般讲究。小小的羊肚,竟然分羊肚仁、羊散丹、羊肚领、羊蘑菇、羊蘑菇头、羊肚板、羊葫芦、羊食信儿、羊肚芯等九种;牛肚比羊肚大,也分牛百叶、牛肚领、牛百叶尖、牛肚仁等多种。百年老店的传人亲自料理,选料、刀工、火候无不精益求精,蘸上秘制作料食用,口感爽脆,妙不可言。我甩开腮帮子大吃特吃,如风卷残云,上一盘光一盘,不知吃了多少,一直塞到嗓子眼儿……
结果当天夜里,我胃胀如鼓,敲击起来咚咚有声。吃了好几种助消化的药,无济于事,老伴劝我看急诊,我嫌黑灯瞎火去医院太麻烦,不如采取“保守治疗”,下楼遛一遛。马路上寂静无声,我如幽灵踽踽独行,直到早班汽车驶过、环卫工人上岗,才悄悄溜回家。从那以后,我意识到用人肚消化牛羊肚并非易事,牛羊吃的是生草,其消化能力远超人类,真不能胡吃海塞。本想写一篇《“爆肚”和“肚爆”》,告诉广大读者吃爆肚要从容不迫、量力而行,切不可贪嘴,自讨苦吃,但又觉得忒丢人现眼,没动笔。结果那天读到李渔《闲情偶寄》里的一段话,莞尔一笑:“凡食羊肉者,当留腹中余地,以俟其长。倘初食不节而果其腹,饭后必有胀而欲裂之形,伤脾坏腹,皆由于此,葆生者不可不知。”看来贪嘴如我者,不在少数,估计李渔也吃过苦头。
建功在《寻访爆肚冯》的结尾说:“我们处在一个诱惑太多的时代。诱惑,就是连纯粹的艺术家们也难免心旌摇摇,而像‘爆肚冯’这样,把自己的手艺当艺术来干的人,把传统当宝贝来珍爱的人,就越发显得难得了吧?”
把手艺当艺术、把传统当宝贝,这就是刻下常说的“工匠精神”。不仅是爆肚冯,如今遍布世界各个角落的中华料理,不都是中华民族聪明勤劳勇敢的智慧结晶吗?不都是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发明创造吗?难怪法国人把烹饪视为艺术,把厨师视为艺术家,厨师和音乐家、画家几无二致,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作出贡献,理应受到尊重。
不幸的是,四年前,医生要求我禁食羊肉,时至今日,我都为没机会到“涮庐”吃涮羊肉而深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