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鹏
郁达夫曾说,北国的冬天,躲在屋里过活的两三个月的生活是一年之中最有劲的一段蛰居异境。因为除了有春节、元宵等热闹的节日,还有萝卜、雅儿梨等闲食。
当然,每到冬日,大鱼大肉也成了餐桌上的潮流,若是再整点“绿蚁新醅酒”,辛辣之气很快就会冲出阈值,让身体上火。此时萝卜便穿着白大褂赶来救援了。它“大下气,消谷和中,去邪热气”,正是对症良药。难怪古人总把萝卜和梨相提并论,口感、功效都高度相仿。从蔬菜界跨到水果界,萝卜依旧有着十足的竞争力。
宋代 牧溪《萝卜芜菁图之萝卜图轴》
莱菔辣玉亦名“菲”
菲,多么动听的名字,叫上一声,仿佛就有一片花枝招展、芬芳馥郁的景致,在大地上缓缓舒展盛开着。
古时候,它代指萝卜。
《诗经》中写道:“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葑为大头菜,和萝卜一样,根叶都可食用。这句诗的含义颇有争议,有人解释成不要只采上面的叶子而不要下面的根,也有人解释成不要因为下面的根不好,就连上面的叶子都不要了。杜预就说道:“葑菲之菜,上善下恶,食之者不以其恶而弃其善,言可取其善节。”无论如何,它的寓意是很明确的。《谷风》,刺夫妇失道也,其直指丈夫喜新厌旧,见妻子人老珠黄就背弃了德行,而另寻新欢。它告诫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曾经的海誓山盟如果都能够信守于心,白头偕老的愿景才不会被遗弃在地里。
若是把它进一步泛化,就寓意着不要因噎废食,不以一黑遮百白。采葑菲的人当如君子,心胸宽广,不因其些许之恶就弃之如敝屣。成语“不遗葑菲”就是指尽数收罗可用之才,即使对方只有一技之长,也抛出橄榄枝。
萝卜还有一恶。李渔曾评价道:“恨其食后打嗳,嗳必秽气。”仿佛是把体内的毒气都排了出来,让人直掩口鼻不敢前。为此,他遭过罪,也让别人遭过罪。但他终究还是释怀了。“虽有微过,亦当恕之。”哪有完美无瑕的事物呢?在平常百姓的生活范畴里,萝卜已经尽善尽美了,对胃胀气的人而言,理气消滞的萝卜不正是福音?
萝卜的别名还有很多——这也变相说明了它陪伴着大江南北的人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和悠久的时光。《本草纲目》记载:“上古谓之芦萉,中古转为莱菔,后世讹为萝卜”。《农书》则说:“北人萝卜,一种四名:春曰破地锥,夏曰夏生,秋曰萝卜,冬曰土酥,谓其洁白如酥也。”除此之外,还有紫花菘、雹突等。它们落在诗人的笔下,就生长出了“过午忽修莱菔供,悠长滋味在山林”和“土酥辣玉真堪羡,菜色何人动两峰”等诗行。但这些名字听着就像是不苟言笑的夫子,满嘴之乎者也,甚至不如“菲”亲切。最终,大浪淘沙,它以萝卜闻名天下。不是它掌握了话筒,而是吃家常菜长大的人们选择了萝卜,相比菲菜,抑或莱菔,还是“萝卜”更加平淡质朴,合人胃口。
也只在这一件事中,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的人们达成了一致。
齐白石《萝卜图》
土酥虽贱味则良
萝卜的滋味或脆爽多汁,或醇厚绵软,如许有壬所赞,“熟登甘似芋,生荐脆如梨”,总能从人的舌尖上拔出一根根的欢喜。它的吃法也很多,又都不复杂。周作人曾说,他最爱的是和尚吃的那种大块萝卜炖豆腐;袁枚喜欢吃酱萝卜,甜脆可爱;李渔则偏爱将生萝卜切丝作小菜,伴之以醋,下粥最宜。
在厨师眼里,这真是上佳的食材。不需要十八般厨艺样样精通,哪怕只会一招半式,也能在萝卜身上大展身手。古往今来,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满汉全席的能有多少?而萝卜的菜谱摆出来,一席全素宴已是绰绰有余——赵翼有首名字很长的诗《连日无蔬菜至平戛买得萝卜大喜过望而纪以诗》,最后一句是“豪斗盘格奇,食单开满幅”,那满满当当的菜单里,萝卜必然是重头戏!食客既能品尝不同手艺塑造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不辜负饭疏食饮水的古朴生活之趣。在萝卜身上费尽心思,不也是乐的一部分吗?
所以李时珍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为萝卜打抱不平:“根叶皆可生可熟,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乃蔬中之最有利益者。而古人不深详之,岂因其贱而忽之耶?”事实上,一直到清朝,萝卜都没有摘掉贱的帽子。如宋荦所说:“诗人昔赋采葑菲,土酥虽贱味则良。”为什么说贱呢?因为萝卜的身价确实不高。它易种易丰收,毫不稀缺,但也因此备受困顿者与隐逸者的偏爱。
“茅柴酒与人情好,萝卜羹和野味长。”酒非佳酿,却因为有好友陪伴而不停地回甘,让逸兴微醺;萝卜也并非珍品,和野菜一起吃,仍有荤素搭配的口感,丰盛而鲜美。当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时,人也更珍惜这些平凡的日子。用萝卜煮成有滋有味的汤,与肠胃同样清淡、灵魂同样清和的人一同有滋有味地享用,乐亦无穷也。
汤里再加些调料,其甘美便一发而不可收。如姜特立所写:“烂爊莱菔甜如蜜,细点猪臕滑似酥。”萝卜炖烂后,辣意尽数融在汤里,只留下软软的甜美。加点猪油,其滋味如虎添翼,直入喉肠,顺滑得让人控制不住吞咽的节奏,只顾着大快朵颐了。
萝卜也可直接生吃。古时候,家里条件差些的,在橙黄橘绿的时节,会把萝卜当作水果吃。“山家贫乏供,芦菔当哀梨。”它在品相和格调上略有不如,但在大而味美上,未必逊色于哀仲的梨。对此,吴其濬有段生动的描写:“忽闻门外有卖水萝卜赛如梨者……琼瑶一片,嚼如冰雪,齿鸣未已,众热俱平,当此时曷异醍醐灌顶?”清冽的汁液在唇齿间四溢,水果的“水”字在它面前都显得站不住脚了。以质取胜的萝卜,如何低贱?
陈淳在《西征范田遇雪三绝》中写道:“饱啖炊粱莱菔羹,皂台催促赶前程。”一碗米饭一碗萝卜汤,作为官吏声声催促下凑合的一顿饭,自然不上台面,却能让身体暖和起来,有力气继续上路。而西征的人们对于饭食最奢侈的需求也就是饱腹和暖身了。感谢萝卜,正因为它易种易丰收,才让条件艰苦的人们也能有的吃,并且吃得好。
某种意义上,贱,不应该是贵的反义词。外在的身份和身价低贱,并不与内在的才华能力画等号。以才取人,而非以财力、地位、背景取人,是古往今来渴望兼济天下的书生,尤其是茕茕孑立者,根深蒂固的企盼。每个怀才不遇者都在等待有人来把他拔出地面,得见天日。他们寒窗苦读十余载,饱经磨砺,已然学富五车,足以了却君王天下事,怎能因为身上衣正单,就被忽视?可惜,世事总是不遂人意。“青龙地脉土酥香,产玉似昆冈。可怜不入瑶池宴,到冰壶,风味凄凉。”若无缘跻身上流社会,无缘施展抱负,只能顾影自怜了。
冬吃萝卜夏吃姜
美食只是萝卜的标签之一,它更大的名头,在养生上。如赵翼所赞:“岂惟调荣卫,兼使爽心目。”它既能调理气血,又能使人神清气爽。细究起来,生萝卜能润肺化痰,祛风涤热,熟萝卜反而性温,下气中和,补脾运食,滋养气血。
甚至就连饮食过度的问题,萝卜也能小露一手。它可以一扫油腻荤腥,让酒足饭饱后恹恹的身体又精神焕发起来,如许有壬所说:“老病消凝滞,奇功直品题。”
它为何能建此奇功呢?
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萝卜含水量极高,达九成以上,仿佛女娲造人后顺手用潭水捏成的。芥子油和膳食纤维可以促进肠胃蠕动,再配合一个接一个的打嗝,简直把人的上下全部打通,身体深处的废物便都被顶出来、排出去了。而莱菔子素可以促进胃液分泌,尤以青萝卜含量最高,能够调理肠胃,还能抗癌,阻止致癌物质对遗传因子的破坏——当时针指向数千年后,人们反而用它古老的名字为新发现的成分命名。那些被遗忘在岁月长河里的诗意,在科技的土地上以另外一种方式被种了出来。饮水思源,这是中国人骨子里从不褪色的浪漫。
此外,萝卜的维生素C含量很高,能美白、抗氧化,让人身轻体健。文天祥就曾写,“谁服芦菔汤,避老亦奚为”,承认它对抗衰老的功效。但他并不会刻意去求以一萝卜渡江,逃离衰老的渡口,而是甘愿顺应造物安排的节律,“乐天故不忧”,以一颗欢喜心度过平凡的日子,就像萝卜在地下时,也有静静地听霜雪落下的声音的心情。此时,萝卜抗的氧化,就不是细胞,而是灵魂了。
从中医角度来说,萝卜性凉味辛,辛味能行,能散,即行气行血、发散表邪。当辛味向上进军时,会裹挟着气一起行动,铁骑一踏,就把不安分的热冲灭了。而它又能生津润燥,相当于一场风后跟着一场雨,自然就把火清掉了。据说,白萝卜清肺热,青萝卜清肝热,而红萝卜清心热。因为五色入五脏,天地造化与人体宇宙之间自有冥冥的联系。《本草纲目》则一言以蔽之,“萝卜利五脏,轻身益气”——吃就对了!于是,聪明的人如程颂万,在“貂裘夜拥炉红”时,也不忘“脆菘肥卜一盘供”,便可让身体无虞。
但也有萝卜理不顺的气。
刘子翚写道:“密壤深根蒂,风霜已饱经。如何纯白质,近蒂染微青。”这份青是出世的青。作为抗金名将刘韐的幼子,成年后便争作腰下剑,随父出征。京城失陷后,父亲不肯投降,上吊自缢,舍生取义。家国之恨如密实的土壤,紧紧地挤压着他的心灵,忧愤成疾后,他像一根萝卜扎根在了武夷山的深处。那份悲伤,把纯白都染青了。
这份青也是入世的青。虽然深居冲佑观,他却未真正地远离人间,传道授业,研读经文,关心天下事。朱熹就曾师从刘子翚,元晦之字亦出自其手。他终究是留下了一份青,代他行走人间。“人晦于身,神明内腴”,学会韬光养晦,外表平平却道德高尚,修得一身纯白质,这不正是萝卜吗?
这样说来,土里土气的萝卜里藏着古人认识自然、顺应天时的中医智慧,返璞归真、平淡喜乐的人生态度,以及修才修德、经世致用的处世之道。它注定是廉价的,也注定不是低贱的。
有日解甲归田后,希望也能如古人般,在池塘边建个小菜园,亲自挑水,亲自施肥。“萝卜生儿芥有孙,芋魁出水频浇沃。”看着它们不断发芽,如大胖小子般承欢膝下,也看着它们发育成熟,如赶集般,熙熙攘攘。彼时,我将有很多时间去研学古人的吃法,并逐一细数滋味和功效的差异,最终应该会得意地感叹:“庸人皆被富贵熏,或羡吾饕是清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