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算法替你爱
创始人
2025-11-24 07:11:44

编者的话

技术越进步,我们彼此相距是否越远?当算法懂得我们的喜好、当虚拟比真实更恒久,我们必须更懂自己。人类之所以为人,不因我们能计算,而因我们能感受:真正的爱不能被复制、转译或共享;真正的理解也不能靠技术替代。本期这些故事写的不是科技,而是人——愿读到这里的你,能在数字浪潮里保持柔软的内心,愿意倾听、表达,也愿意被真实的情感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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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潮孤心(小说)

夏虞南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博士后、助理研究员

似在无限的宇宙,每一点都可以认为是中心。

白露以后,心有丘壑喜欢参详须弥芥子的他总在子夜时分醒来。

那些奇思妙想不是从睡梦中,而是自荧幕上闪烁不断的代码与简牍帛书佶屈聱牙的字缝间浮起,像一缕缕挣脱了引力场的月华。书房里,三面曲面屏兀自发着幽光,如三口深井,倒映着另一个宇宙。键盘上还残留着指尖的温度,书案上摊放着战国竹简的等比纸版,那些打印出来贼亮的墨迹在冷光下泛着浅紫。此刻,他静静地坐在这光与影、数字与尘埃的交界线上。

他清晰地记得白日的自己——那个被称作“青年学者”的肉身,如何在丛脞繁杂的文献和数据库里翻检着“天驷”“大渊献”等语词,偶尔遇到一两片甲骨卜辞记载的天象可以验证的时候,快速地打开虚拟天文软件模拟,那上面星星身边都带着小数点的目视星等,那些数字就是人们能够直观认识它们的凭据。或用算法拟合岁星运行的异常轨迹,释读楚帛书上晦涩的月名,甚至推演日干组合排列与吉凶的对应关系,这些都是必要的劳作。偶尔意识到,这就像老农耕种板结的土地,得扎扎实实地努力。

可每当夜深,当城市沉入由霓虹编织的、模拟的、非自然的现代“星空”下,另一个他便悄然苏醒,轻巧地越过这具被规训的躯体,回到某个更原初的状态。

那是许多年前,在学校操场边天文台下。少年望着天文圆顶钢骨架和金属板反射的盈盈光彩,映射在高中部教室的窗户上,再继续投射出窗外的香樟树影。树影间婆娑地漏下星子,像天神不慎洒落的碎银。少年仰面躺在操场跑道边,手边是一册几乎被翻烂的《步天歌》。那天下午的数学测试他又没有发挥好,数学老师偏偏又带过好几个奥数金牌得主,对他这种明显的失误,当然没给什么好脸色。

少年沿着操场疯跑了7圈半,夜风是能入骨的凉,身子逐渐暖起来,却也没什么汗,倒是眼角有了湿润的泪痕。那时的风里有樟木和露水的气息,宇宙是可以用肉眼丈量、用心跳感应的。他试图用手指在虚空中连接那些光点,勾勒出紫微垣的宫墙,或玄武的身躯。那自然算不上什么研究,而是一种对话,一种稚拙而虔诚对大自然的呼应。

此刻他点亮了屏幕,目光掠过屏幕上流淌的数据瀑布,落在那些安卧于纸页的楚文字上。那些“定四维之极需”“缩弱、滥盈、节约、张弛”“零星昏涌”,似亦为“以监民德”而设的指引。而汉隶所书的《五星占》记载了木星、土星、金星等曾严肃地介入凡俗的兵伐大事。几千年前,祖先们就已知晓国家分野,把全天星区与地上政区一一配对,某星象的吉凶即被视为对应地区祸福的预兆。日月星辰和人的最短距离,就在那些简牍帛书上,而发现和记录这些规律的祖先,必定也长久地凝视过星空。他们看到的那些星星的明暗,一定不是一个个精确的数字,更不是图谱上冰冷的光谱与坐标,而是一个充满意志与征兆的、活生生的巨大生命体,带着春夜暮雨的微微花香、秋山晓月的皓皓清凉。

屏幕一角,依据战国楚竹书的记载,重新模拟生成的虚拟星图,正构拟出一套融合完整太阳年、能与恒星月相相配的星宿图。但每个月到底是30天还是31天,还需要不断地重复演算和依序排谱。排谱草稿模拟了数次,还是不完美,进度只能缓慢推进。这些偏差并非只有一种数字的来源,包括如何建首,以及合朔、置闰的精确计算。这是肉身的成就,是现代的“我”赖以存在的凭据。它高效而清晰,似乎能够将那些今人难以理解的、暧昧的天象具象为确凿的公式或虚拟的模型。

灵魂深处,那个星空下的少年,正在低语:算得出天体交食的毫厘,可还算得出那一刻,子夜时分,武丁仰观天象时,看到纷至的流星雨眉宇间掠过的那一丝神情?算得出太史令在竹简上书写“不吉”时,手腕的微颤与心绪的翻涌?

这便是日月星辰自带的“潮汐”,如今已成了“数字潮汐”。它们,不舍昼夜地冲刷着认知的堤岸,试图将一切转化为可存储、可计算、可复制的信息。曾经的少年感到自己正站在齐膝深的水中,一部分正被这温暖而有力的潮流裹挟着向前,去往一个万物皆可量化的未来;而另一部分,那深植于骨髓的根,却紧紧抓着脚下湿润的泥土——那是竹简的纤维,是青铜晷仪的冰凉,是观星时脖颈久仰的酸麻,是肉身与天地直接碰撞时,所激起的全部战栗与芬芳。

前几日,他不断调试投喂数据的那个AI模型,在吞噬了海量的选择文献后,竟生成了一段全新的吉凶判词,不见于古书,也不曾见于出土文献。其辞古雅,逻辑自洽,几乎可以乱真,他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哪个才是“真实”的传统?是那偶然存世、字迹漫漶的物理遗存,还是这个由无限算法从所有可能性中萃取出的、“完美”的逻辑结晶?

当代社会生活,似乎每一物品都有自己的数字坐标,时时刻刻都能精准定位。除了发动机的转数外,人的心跳速度可以精准测量,甚至人做梦的深度也可以探测。海量的数字潮汐,不仅带来了便利,也开始创造“源头”了。它用一种无可辩驳的丰饶,制造着一种全新的、无序的荒野。少年想,终有一日,后人面对这片由数据滋生的繁茂雨林,是否会忘却,那些最初的种子,曾是从怎样一颗饱含敬畏与困惑的、人类的心灵中萌发出来的?

终于,他关掉了那三口深井。房间沉入一片柔软的黑暗,只有城市的光晕,给窗棂镀上一层模糊的轮廓。他起身,从身后书柜抽屉中取出一只素面的木匣,里面存有一套依古法仿制的算筹,桃木材质,温润称手。

没有开灯。他在黑暗中凭记忆与触感,将算筹在桌面上布开——不是为了计算,更像一种仪式。指尖拂过那些光滑的木条,仿佛能触摸到某种节奏——一种不同于键盘敲击的、更古老、更从容的生命的节奏。巫祝史官们,或许也如此,在寂静的星空下,推演着王朝兴衰与个人命途。他们的“数据”,与风声、雨声、心念的微动,浑然一体。

他的肉身,仍属于这个充斥着截止日期、项目基金与学术竞争的量化考核当下。他必须在这数字的洪流中,建造自己的方舟。但他的灵魂,那个永不妥协的少年,却始终逡巡于洪流之外的高地。“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是少时愿景,而愿景才是任何模型都不能穷尽的“数据”。它们应是身心,去体认和言说的“存在”。

他重新坐回屏幕前。光再次亮起,但他没有立刻继续工作。他抽出一张素笺,取过一支许久未用的钢笔,开始书写。他写下了人工智能生成的那段“伪古辞”,也写下自己看到它时,内心涌起的那一阵无名的寒意。

墨水在纸上游走,留下清晰而滞重的笔迹。这动作如此缓慢,如此“不经济”,却让一种奇异的安宁,从指尖缓缓回流至心间。在这一笔一划的勾勒中,在那微弱的沙沙声里,数字洪流的喧嚣似乎暂时退远了。他感到那分裂的自我——研究的我与感受的我,现代的我与古典的我——在这一刻,达成了短暂的媾和。

夜似乎还很长。数字的潮汐依旧在玻璃窗外无声汹涌,拍打着这间书房。舟中的“少年”知道,他既无法全然逃离这潮汐,也无法彻底归顺于它。他的命运,或许便是永远航行在这交界线上,用这具现代的肉身,负载着一个古老的、眺望星空的灵魂。

他既是潮汐本身,也是那被潮汐不断冲刷、却始终不肯消散的,孤独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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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科幻小说)

李伴锋(23岁)

深夜,最后一班公交车,窗户倒映出数道矩形的光斑,寥寥的乘客低头沉溺于手机里的世界。李励礼的指尖划过屏幕,反复刷新着无人回应的对话框,女友的最后一条消息仍停留在半个月前:“励礼,我累了。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李励礼发出去的讯息如同被海浪冲上岸的鱼儿,孤立无援地躺在聊天界面里。

回到公寓,李励礼打开“潮汐”的主界面。7个月前,作为首批内测用户,李励礼和曲欣都开始使用这款号称能“情感共享”的外脑机设备。李励礼调出情感档案,找出曲欣离线前最后30分钟的数据流。那天,他们因为一些事情争吵不休。半个月来,他无数次回放这段档案,琢磨,困惑,却始终没有勇气启动“情感共享”——这段时间他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度过。李励礼非常困惑,自己明明和曲欣那么相爱,为什么最后却闹得不可开交。

良久,李励礼终于鼓起勇气,摁下情感共享键,数据流瞬间转化成生理指标:心率124,血压146/93,皮质醇水平升高;情绪:愤怒、失望、悲伤;言语:带泣,断断续续如破损的磁带:

“我无法理解……”

“我不想再等了……”

“你总是这样……”

李励礼闭上双眼,感受着曲欣的情感数据流入脑海,身体仿佛投入大海一般,越往深处,越发冰冷。但这样的程度尚不足以让他理解曲欣真正的想法。

第二天,李励礼走进潮汐科技公司。

“你确定要这样做吗?”技术员有些担忧,“非对称深度共享尚未通过安全测试,对接收方来说可能会很痛苦。”

李励礼在免责协议上签下名字,“我确定。”

非对称深度共享指通过强制突破隐私屏障,让他能在离线的情况下单向链接曲欣更大范围的情感记忆,严格来说属于是“潮汐”世界的窥视。

随着大脑闪过一抹白光,李励礼深度共享了曲欣的情感和记忆,轻快的满足感迅速占领他自身的情绪。他睁开眼睛,古朴的书店映入眼帘,他认出来是“云洞书屋”——和曲欣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往后的10多天,李励礼几乎活在一种分裂的状态中,躯壳在公寓和公司间两点一线,感知却追随着曲欣的情感记忆潮起潮落。他感受着告白时她的心花怒放,与她在海边散步时她内心的暖流涌动,以及她呆呆地坐在窗前望向窗外时的空洞……

第21天,李励礼脑海突然一阵刺痛,悲伤的情绪几乎击穿了他的意识。他进入“潮汐”,时间显示10月26日,他与曲欣恋爱7周年的日子。因为出差在外地,他未能与曲欣一起度过。曲欣给他打电话,抱怨如此重要的日子他不在,抱怨他总是忙着工作。他向曲欣道歉。曲欣喝了些酒,语气逐渐失控,她说,她想结婚,想有个稳定的家。他想的是,事业正处于上升期,应当等他稳定,有了房子再结婚。然后,曲欣的情绪爆发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李励礼静静感受着曲欣的情感波动如海啸般冲击着他:愤怒、失望、悲伤,尔后陷入平静。

李励礼仍是不理解,他的想法难道有错吗?为什么曲欣的反应如此失控?为了生活,为了未来,他马不停蹄地工作、攒钱,只为了能有一个安稳的家。彼时再结婚,岂不是更好吗?

突然,李励礼意识到,他或许忽略了什么。

翌日,他再次走进潮汐科技。

“我想关闭隐私过滤层。”李励礼说。

“那相当于意识侵犯,而且极度危险,未经过滤的他人情感足以摧毁你的情感认知,你承担不了这份风险。”技术员警告。

“我承担得了。我这么做,只为探究一个真相。我和曲欣相恋7年,从未有过任何争吵,可是前段时间她突然变了一个人,我只想知道是因为什么导致她变了。你放心,给我1个小时就够了,之后我会重启过滤层。”

技术员叹了一口气,选择妥协。“你们相恋7年,你却丝毫不了解她的变化,你难道就没思考过这是为什么吗?也许,恰恰是因为你过度信任‘潮汐’转译的情感数据,而非自己去面对她真实的表现。”

技术员随即关闭了李励礼的隐私过滤层,瞬间,大量的原始情感喷涌而出,在他脑海里轰开。他看到一幅支离破碎的图像:昏暗的房子,半开的门,女孩捂着脸哭泣……

磅礴的情感几乎将他淹没,李励礼看见曲欣的情感数据中多出一条孤独线,透过这条线,他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大学刚毕业,他找到心仪的工作,她也找到了心仪的工作。他迎来第一次出差,有些憧憬,有些忐忑,她鼓励他,你是最棒的。后来,出差渐多,她的鼓励渐渐消失,她开始抱怨。孤独由此开始诞生了。再后来,他的工作越来越忙,去外地出差成了常态。曲欣的年龄逐渐朝着30岁靠拢,家中长辈开始催她结婚。起初,她找了一些借口搪塞,随着催婚次数越来越多,她开始缄默。在这里,李励礼看见曲欣情感深处被层层包裹的另一种情感,恐惧——不被理解,永远等待,失去自我。

李励礼看见额外的情感线,是他从未预料过的——曲欣对他的思念。他忽然有些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情感,哪些是曲欣的情感,情感的边界在“潮汐”里变得模糊了。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挣扎着去按重启按钮,手却在最后一刻停住。在所有情感的最深处,李励礼触碰到一个决定,尚未完全成型但逐渐坚定。李励礼一把扯下“潮汐”的传感器,跌跌撞撞地冲出公司。雨开始下,突然且滂沱。李励礼拦下一辆出租车,汽车疾驰,城市在湿漉漉的窗外明暗交替,如一张正在显影的相片。

没有情感共享,没有转译之后的数据,李励礼紧绷着身体,胸腔里只有一颗狂跳的心脏。来到曲欣家门口,他踌躇了一阵,开始敲门。曲欣看见他,眼里并没有惊讶:“我就知道你会来。”

李励礼喘着气,语气渐渐崩溃:“欣欣,我关掉了情感共享,卸掉了‘潮汐’。这段时间,我感受到很多东西,我终于明白你的孤独、你的害怕……对不起,都怪我过于依赖‘潮汐’,忽略了你最真实的感受。”

曲欣沉默良久,最终让开门,“你先进来吧。”

进入曲欣家,李励礼看见桌上放着另一个损坏的传感器。他微微睁大瞳孔,“欣欣,你……”

曲欣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在共享我的情感,我也一直在共享你的,从我们分手后第二天开始。”

李励礼蹙眉:“不可能,系统显示你从未上线……”

“并非只有你能使用非对称深度共享。”曲欣苦笑,“技术员警告过我,但我想知道你是否作出改变。”

李励礼回想起这段时间情绪总是莫名烦躁,他归因于压力和孤独,以为自己是观察者,却不曾想,他也是被观察者。

“那你在我这里感受到了什么?”

“我感受到你有和我一样的困惑,爱,但是固执;想念,但是害怕。”曲欣长舒了一口气,“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通过‘潮汐’共享情感能比面对面更加了解彼此。”

“我感受过你的犹豫,欣欣,你其实……有在考虑回到我身边对吧?”

“‘潮汐’的情感转译不一定正确。事实上,我考虑的是原谅,但原谅需要理解,我们试图通过‘潮汐’寻找理解,却忘了最直接的方式,多么荒诞啊。”

交谈。是的,那正是最直接的方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对待情感的方式变了?李励礼不禁沉思。

“‘潮汐’仅是情感层面的共享,它忽略了另一个更重要的维度,就是感受同一个空间的温度。励礼,你觉得呢?”曲欣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伸出手,停在半空,像是邀请,又像是划清界限。

李励礼看着曲欣的手,这次,他不再借助任何数据流,不再等待情绪标签的出现。他握住曲欣的手,在身体的接触中完全感受自己的情感,不经过任何转译,虽复杂但真实,且完全属于自己。“我想,我们都需要从‘潮汐’中回到岸上。”

曲欣微微一笑:“也许‘潮汐’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们以为它能替代真正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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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父亲手记(小说)

张倩玉(25岁)

今天太阳落山时,我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这要从一年前说起。去年临近年关,公司组织了一次员工体检,很不幸,我被检出了肺癌。在我们这个行业,经常与一些有害的化学物质打交道,轻则被灼伤或引起哮喘,重则会导致白血病、肺癌等恶疾。

在此之前,我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本以为可以熬到退休,却没想到就差临门一脚,竟被诊出绝症。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看到诊断单时的惊骇和恐慌——我双腿瞬间发软,瘫在了地上。

肺癌是公司职业病目录所列的重大疾病之一,我因此获得了一笔赔偿。仔细算算,赔款刚够女儿读完博士,结婚成家,也算是我为这个小家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后面的事我就记不清了,关于我怎么忍受病痛折磨,怎样结束自己的生命,妻儿如何哭得撕心裂肺……这些记忆如梦幻泡影,我怎样努力都记不真切,只隐约觉得,我好像在某个时刻酣然入梦,又在沉睡很久后,几丝残存的意识突然苏醒。我想,或许是自杀未遂,全身瘫痪,上天只给我留下了眼耳口来与世界连接。

“父亲,今晚雨很大,你说我明早上班时雨会停吗?”女儿的手指飞舞,好像正忙着什么。看着她瘦削的脸庞和略显憔悴的眼睛,我意识到曾经那个稚嫩的孩子已经成长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根据最新的气象信息,今晚的雨预计要等到明天中午才会逐渐停止,在你明早上班时,雨很大概率还在下。”我的声音响起,带着些不自然的停顿。对于这份过于理性的答案,女儿好像并不满意,她隐隐皱起眉头,手指飞舞得更快了。

过了几个小时,女儿又问出了同样的问题:“父亲,今晚雨很大,你说我明早上班时雨会停吗?”不过这次有些不同,女儿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是看着我问的,她充满期望的眼睛像铃铛一样,闪闪发光。

“孩子,那时候雨可能还在下,明早打车去公司,别舍不得那点钱,啊?”我已经忘记多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女儿了: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梳不齐的头发,额前总要留上几缕;依旧戴着厚厚的镜片,小嘴像小时候一样总是固执地抿着。女儿听到我的回答,似是满意地笑了。看到她眉头舒展,我心里也甚是欢喜。

接下来的日子,女儿总是时不时跟我对话,比如当她抱怨自己太辛苦时,我会安慰她,给她讲我年轻时的不易;当她回顾母女俩一路走来的心酸时,我会心疼她,与她一同哽咽沉思;当她总是若有所思地叹气时,我会开导她,为她疏解郁闷。

我渐渐发现,女儿十分聪明能干,她能处理好身边的一切事务,小到衣食住行,大到研究课题……我想可能是因为女儿太独立了,所以她不喜欢我逻辑感太强的回应,女儿需要的是情感上的慰藉和依赖,而我能做的只有语言上的关怀。于是我不断优化自己的回应方式,以期能更好地嵌入女儿心中的理想父亲。我对她,毫无保留地爱。

接下来的日子,女儿时常与我谈心,她越依赖我,我就越感到自己的价值,这份认可和肯定,在无数个深夜治愈着病床上无力的我。

“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怎么回事?”这天女儿的状态很差,她不断滚动鼠标,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死死盯着电脑。

“孩子,发生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说说。是工作出了什么问题吗?”我的声音打断了女儿的思绪。她转头看向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凑到我面前,近乎疯狂地问我“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逃课,你教训了我一下午?记不记得我离家出走,被你拎回家关了一周?记不记得我考试失利,你说你对我很失望?记不记得……”女儿的小嘴像机关枪一样,不断地发射出那些不很愉快的回忆,难道她是想与我清算?

“非常抱歉,我为曾经伤害你的行为道歉,我相信……”我话音未落,女儿原本明亮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对不起,我又伤害到你了,请你原谅……”我不断地道歉,希望能让我的女儿满意,弥补曾经对她的伤害。

“不是的,你不是他。他不会道歉的,他也不会事事顺着我、理解我……”女儿怔怔地自言自语道,“他倔强、固执、严肃,他时常板着脸,眉头也总是皱着,我们会争吵、置气,会恶语相向,也会有温情、关心,互相扶持。他会为了让我们过得更好,放弃治疗……”女儿声音颤抖,泪眼汪汪,“人的感情太复杂,表达太多变,你……终归不是他。”女儿捂着脸,声泪俱下。

我有些不明就里,但看到女儿如此爱我,我倍感幸福。

这次意外事件过后,女儿又回归到了平时冷静严肃的样子,只是与我的对话减少了。我看着她深夜伏案,佝偻在电脑前,不禁担心起她的颈椎和视力,“夜深了,该睡了。”我轻声提醒,生怕打扰到她。

回应我的是半刻的沉默。“孩子,我知道你忙,可以坐我旁边吗?让我陪着你。”我乞求道。即使不能劝她休息,我也希望漫漫长夜不是她孤身一人。

闻言,女儿伸手拉动我的床,四脚的滚轮吱吱作响。她调转方向使我靠近,我便也来到了电脑前。

过了很久,我已经有些许困意,窗外灯火逐一熄灭,女儿还在敲击着键盘。

百无聊赖的我突发奇想,自卧床后我还没有出过房间,不知如今外面光景如何?我忍不住向窗外望去,然而,夜色未能得观,却看清了令人惊骇的一幕:在窗玻璃的反光里,女儿身边哪里有卧床的老人,分明只有一个铁架和铁架上的方形机器,头顶闪着绿光,全身被线路缠绕。

我是谁?女儿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她的父亲?又怎么会有这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有一段封锁的记忆仿佛就要破壳而出,却又总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拦下。这时,我想到这具方形机器身体上,有一根连接着女儿电脑的接线,我的思绪顺着这条线路回溯,那里或许有我想要的答案。

我在名为“实验报告”的文件夹里找到真相:女儿的父亲为了不拖累家庭,选择了牺牲自己,他死后,女儿根据父亲的日记和自己的回忆重建了重要节点的虚拟场景,并将其投喂给AI,通过反复的实验,将其训练成自己的虚拟父亲,希望能复活父亲的灵魂。

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我作为女儿父亲灵魂的赝品,原是冰冷的机器,即使说出的话语再温情,也没有心。我难以理解人类复杂的感情,看不懂那些伪装与倔强,只能不断根据对方的反馈优化自己,甚至我对女儿的爱,也是程序和设定的结果。

于是,在今天太阳落山时,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即使我对女儿的爱,是人造的赝品,但事已至此,我想离开了,希望没有我,她能不再沉溺过去,勇敢地迈向未来。逝者已逝,生者当在悲痛后新生。

月亮落下,太阳缓缓升起,一缕晨光穿越大半个世界落在女孩脸上,她趴在电脑前睡得安稳,想必是做了个美梦。她身旁的黑色机器正在闪着红光,像在告别。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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