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千龙网)
今年是中国近现代艺术大师黄宾虹诞辰160周年,相关展览却不多。不久前深圳美术馆精选浙江省博物馆近200件重要藏品推出的大型展览《爱好溪山为写真——黄宾虹山水之旅与艺术创作》,艺术与学术水平之高令业内认可,但社会反响相当平淡。那股曾经令人瞠目、席卷艺术市场与公众舆论的“黄宾虹热”,似乎开始悄然退潮。
潮起的喧嚣
回望短短数年之前,“黄宾虹热”还是艺术界的热词。2017年,中国嘉德春拍上黄宾虹的《黄山汤口》以3.45亿元成交。于是,天价的消息传遍各大媒体。伴随而来的是一句广为流传的“预言”:“我的画要五十年后才有人懂。”这套叙事动人又圆满,生前潦倒,死后封神,如此“传奇”则完美契合了那些抓眼球的“被时代埋没的天才”的故事。
但当市场的喧嚣散去,我们不得不追问:支撑“黄宾虹热”的故事,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历史,又有多少是人为的想象?
事实上,黄宾虹一生的孤独,并非“无人识货”的悲剧,而是一种有意为之的文化姿态。他在书信与文集中多次表明,对“知音”与“俗人”有严格的区分。他宁可作品“知希为贵”,也不愿“街头烂熟”。哪怕在经济拮据之时,他依然坚持只将画赠予或售予有眼力的朋友,对买家设有极高的门槛,强调“尊论古今名迹,只在得人而予”。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黄宾虹的画作并不是“卖不出去”,而是“不愿卖”。在民国时期,他有稳定的教职收入,卖画多为筹资购藏古画。1943年,傅雷为他在上海策办“八秩纪念书画展”,展品几乎售罄。但黄宾虹在获得市场认可后,却迅速退却,他认为这些买画的人不纯正,因此不愿被流俗之气侵扰。可见,所谓“悲情天才”的说法,不过是市场与媒体合谋构造的“伪史”。
另一方面,在黄宾虹的信札中,他曾提到傅雷,说:“此(傅雷)亦鄙人知己,至感似较黄大痴(黄公望)自言五百年后必有知者,吴仲圭(吴镇)自信数十年后遂不寂寞,抑又胜之。”意思是说,黄公望要五百年后才有知者,吴镇也要几十年后才不寂寞,而我黄宾虹已经遇到了能真正理解我艺术的知己——此幸甚至,比古人更胜一筹。这句话颇能见出他当时的喜悦与自信。黄宾虹一生孤高,所求者不过“知己”二字。当作品落在懂行、懂艺术的学人手中,比如傅雷这样的真知者,他往往格外欣慰,口气也不自觉地大了起来。这种成就感,并非来自世俗的名声,而是来自精神上的共鸣与理解。
黄宾虹真正在意的,从来不是有多少人知道“黄宾虹”这个名字,而是他的艺术探索、他的笔墨精神,有没有被那些具备深厚学养和慧眼的“内行”所真正理解与欣赏。从这个根本性的价值取向来回看那句被广泛引用的“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我们就会发现其中的巨大矛盾:如果这句话中的“人们”指的是普通大众,那么这完全不符合黄宾虹本人所秉持的精英化的艺术评判标准。相反,如果指的是能够理解他艺术的“知己”,那么在他生前,以傅雷先生为代表的一批友人、学生,早已是他的精神知己,他又何须苦苦等待50年之后呢?由此可见,这个被媒体津津乐道的“预言”,在内在逻辑上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它更像是后世为了迎合市场需要,而附会上去的一个标签。
自设门槛的理想者
真正的黄宾虹,是主动选择远离喧嚣的孤行者。他严厉地批判当时画坛的颓风。他认为文徵明、沈周之后,笔法传承已断,四王、吴恽流于甜腻、粗野,古人之精髓荡然无存。他将这种衰败归咎于两种人:一是“票友”,盲目模仿名家,不辨真伪;二是“懒汉”,把画当作文人余事,不肯下功夫。他尤痛恨《芥子园画谱》的流行,使后学以“纸上画谱”为师,破坏了绘画赖以传承的“师授”体系。
他写道:“古人学画,必有师授,非经五七年之久,不能卒业。后人购一部画谱,随意涂抹,貌似即止,相习成风,一往不返。”他认为绘画之道应当“入乎规矩之中”,方能“出乎规矩之外”;没有艰苦的临摹与积累,就谈不上创造。这种思想,使他对笔墨法度的坚守近乎苛刻。
黄宾虹的复古并不“泥古”,而是一种通向创新的修行。他将学画比作“蝶之成仙”——先要“作茧自缚”,深入古法,方能“破茧化蝶”,获得自由。他在北平闭门多年,每幅画需“点染四五十次”,要让墨色沉入纸绢肌理,再层层积染。由此诞生了他晚年“黑、密、厚、重”的风格——远观山林苍茫,近看笔笔沉稳,浑然一体。
这种极度缓慢的创作方式,使黄宾虹一生的画作产出非常有限。战乱又令早期作品大量遗失,因此存世作品并不很多。且正因为供不应求,民国时求画者众,甚至好友也难以如愿。市场并非无知,而是黄宾虹刻意筑起了门槛,要求买家证明自己的“眼力”配不配买他的画。所以,黄宾虹的追求,是“得人而予”的艺术伦理,而非“物以稀为贵”的价格逻辑。
黄宾虹对市场的态度,还可以通过傅雷的角色窥见。傅雷不仅是他的知己,更是他与市场间唯一的桥梁。傅雷治学严谨、眼力过人,他在1943年策办“八秩纪念书画展”时写道:“今得望重海内而又未展览如先生者出,以广求同志,推进学艺。”展览的目的,不在卖画,而在转移风气,以正视听。傅雷以学术态度介入市场,严格筛选买家,自己则分文不取。抗战期间,傅雷还冒险通过荣宝斋的渠道,为黄宾虹转款。在黄宾虹眼里,傅雷是真正懂得笔墨之道、可托付的“知己”,因此对其经手卖画,从不过问。
傅雷也对当时画坛的浮躁深感忧虑。他讽刺“满场皆如月份牌美女,令人作呕”,痛批“大千画会售款得一亿余,乃盲目附庸风雅”。在他看来,中国画的危机不在市场本身,而在市场失去学理支撑。当艺术被财富与投机主导,其精神根基便被侵蚀。傅雷与黄宾虹的合作,正是一场理想主义的抵抗——他们试图以道德与学识重新界定艺术的价值。
因此,真实的黄宾虹,并非“画卖不掉”的悲剧者,而是自设门槛的理想者。而他与傅雷的伯牙子期之交,共同完成了艺术市场的一段传奇佳话。
退潮的思索
当黄宾虹的形象被商业逻辑重新塑造后,故事就变了味。市场与媒体将他的傲骨转化为“悲情”,将价格神话包装成“历史的还债”。3.45亿元的成交,被视为“迟来的正义”。这种叙事令人感动,却掩盖了事实,即黄宾虹生前已有稳定市场,且拒绝迎合。黄宾虹的文集和书信集里面,没有一个字能证明他说过那句“50年后才有人懂”的“名言”。
更严重的是,这种“伪史”与资本结合后,成为艺术市场泡沫的推手。它以情感叙事替代学术判断,使价格脱离作品的本体价值。事实上,黄宾虹画作良莠不齐,大量习作与半成品流入市场。过去学界对他有过理性的争论,而在“黄宾虹热”中,一切批评都被价格压制。
当价格成为衡量艺术的唯一尺度,艺术批评的声音被淹没,市场的理性随之崩塌。黄宾虹生前批评清代“王石谷热”乃“学画之魔障”,而曾经的“黄宾虹热”,何尝不是另一种“魔障”?
如今,深圳美术馆的展览没有引起轰动,或许恰能说明“黄宾虹热”已经回归理性。因为,黄宾虹的画,本就具有一种“高手向”的气质:沉郁、内敛、深不可测,需要观者具备相当的笔墨修养与心境才能体会其精微。黄宾虹的画并不适合喧嚣的狂欢,也从未以取悦大众为目的。当热度褪去,寥寥的观众静静地与画面对视,努力成为黄宾虹的“知己”,或许这才能更接近黄宾虹真正的艺术旨趣。
因此,“黄宾虹热”的退潮,并不是坏事。它意味着市场的温度重新回到艺术的温度,也意味着社会开始以更平静、更成熟的目光理解黄宾虹。曲高和寡,本就是他艺术的常态——越是艰深,越需下沉。如今的平淡,不是冷落,而是回到黄宾虹所希望的那种清寂:让艺术脱离喧嚣,回到笔墨自身的价值之中。
作者:陈都 艺术学博士 中国国家画院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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