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西

人哪，常常是被气味牵着鼻子走的。

秋深了，栗子的香味镶着焦糖色的金边，甜津津、粉糯糯。卖糖炒栗子的小摊铺常常靠近公交车站。于是，从站头下来，这气味总是比任何人或景先一步、一股脑地蹿了过来。阿姨爷叔都忍不住称上20块钱的栗子。要是遇到刚刚翻炒好的，正好焐在手里，大自然的果实传递着时令的温暖。

气味，也总把我们带回家，无论我们已走得多远，离开多久。老父亲戴着老花镜把拆去骨头的黄鱼，加上咸菜、冬笋、木耳做成羮。舀到碗里，还要狠狠加上几勺醋。当然，这全凭个人吃口。每次黄鱼羮上桌，咸鲜味飘来，便知道这一定是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春节了。只是，父亲拆的黄鱼，刺变得越来越多。吃着现成饭，却还要抱怨：“哪能有骨头？”父亲听着嗔怪倒也不恼，“眼睛越来越不好了。你吃起来当心点。”父亲年轻时五官英挺，如今老了，也总爱听别人说他后生。前几年他一直染着黑发，今年开始却任白发恣意生长，他说：“染头发总归不大健康。”桌上，黄鱼羮滚烫，扬起热气，迷了眼睛。这气味在，父亲便在，也总有娘家可回。

气味无形，却位重，若失了嗅觉，便少了许多人生滋味。也因此，文艺作品里写气味的，还不少。电影《闻香识女人》中阿尔·帕西诺扮演的史法兰太过经典，失明的他对听觉和嗅觉异常敏感，甚至能从对方的香水味道辨别其身高、发色甚至眼睛的颜色。那一曲探戈，舞得荡气回肠。而把气味写得最极致的，大概要算是德国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那一本《香水》，迷离，悬疑，魔幻，尖锐、喟叹，又让人深深地思考。主人公是嗅觉天才，他谋杀了二十多个少女，只因为迷上了她们特有的味道，想要萃取体香以提炼出掌控人类情感的终极香水。人性的异化，如何安然自处于现代社会文明之中，我们真的找到了吗？

聚斯金德是高手，但《香水》该是他的制高点了。人的气味，对于心魂似乎真的是最具穿透力的。毕竟，植物、食物的气味也是要加入一点人物的气息才变得更隽永。还记得在一段有些内耗的情感之后，突然从电影院的邻座传来熟悉的须后水气味，那一刻的本能居然是想逃。

人的一生，会搜集许多气味，那些气味也来来去去。写研究生毕业论文那年，时常泡在居民区里的一家咖啡馆。总是很无趣地点着同一款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黑咖啡。这大概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金枪鱼三明治了。后来，这家咖啡馆随着许许多多上海的小店一同，消失在我们日渐疲重的赶路步子之下，消失在我们喜新厌旧的向外探索之中。但我相信，如果遇上同款加热后的金枪鱼三明治，我一定能凭着这气味，回忆起那滋味，回忆起那篇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论文。

我们走过半生，似乎已于不经意间建起了一座属于自己的气味博物馆。一点点导引，便激起一阵阵涟漪，对应不同的岁月、不同的执手、不同的经历，以及不同的感怀。天冷了，去气味博物馆里搜寻，关键词“温暖”，心胸就此生起热情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