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嘉兴日报)
转自:嘉兴日报
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过,而生命会带着名字和名字一起,向天空展开全部的枝丫。
■沈轶伦
“你有没有爱过一棵树?”在北京的时候,我的云南作家朋友问我。我想了想说:“没有啊。”在上海不是靠树木形态的变化去识别四季流转的,我是靠商场里季节限定的广告来确认时光流逝的。而且在上海,你会去爱一条街、一幢楼、一个人,魔都人口密度太大。你把一个人扔进广阔无垠的沙漠里,会找不到他,在上海也一样,你把一个人扔进闹市,你也一样就失去了他。任何一个人消失,其他人挪挪身体,瞬息间就把那个空白填补上了。好像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不要说树了。
“那多可惜啊。”朋友说,“我家乡有一棵菩提树,对我就是不可替代的。”他说,有一次他遇到伤心事,特意驱车返乡,抱着那棵树号啕大哭几个钟头。与他同行的朋友起初还劝他别哭了,后来他们索性也不管了,就躺在树下等着,等到他慢慢停止哭泣。离开的时候,他摘了一片叶子,一直供奉在家中的壁龛里,“我现在人在北京,我的心好想这棵树。”
“那棵树对你意味着什么呢?”
“我的一部分,如心里的根须,永远和它在一起。”
我想着云南雨水丰茂的山丘,想着植物葳蕤的树林里的那一棵,从万千棵树中被这个作家选中的树。或者说,是这棵树,刻意从万千个人中俘获了这一个人。
我也开始想念上海的一棵树,一棵陪伴我童年时代,种在我们新村里的小小的玉兰树。我曾用泥巴涂抹过它那被经过的车蹭出的伤口。还有一棵树,是种在祖父母家的楼下绿化带里的合欢树。不像北方的树,它们总就长到二三层楼的高度就到顶了。在祖父母家的整个暑假,每个清晨和傍晚,我都能轻松俯瞰合欢树冠上碧色的羽状复叶和粉色的花穗。那毛茸茸湿漉漉的花,总叫我觉得心头痒痒的。我想到它,就像水手在茫茫海浪里看到一块熟悉的礁石,也是那种湿漉漉的心情,怅然若失的。我不会跑去小区的这棵树下抱着它哭泣,我想我也不可能折下它的树枝,因为在变速太快的城市里,这些树都不存在了。
在北京的无数棵树里,哪一棵会属于我?
在预定离开北京的最后一个月的一个夜晚,飞雪降临了。连京城的人都说,近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好的雪了。这让我已经熟悉的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又变了模样。雪后的公园,冷得干干净净。绿色的世界,彩色的世界,最后都变成了纯白的世界,像一生已经过了一遍。
本来区分绿化带、花坛和步道的经纬消失在雪中。熟悉了的风景对我又显露陌生。我在白杨树下走,脚步的声音被踩下雪后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延长了。每一步都有了一个颤抖的尾音,像没有推进完的情绪。而我要和你们暂别了。
我把自己能包裹起来的部位全裹起来了。现在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我没有去看雪后的故宫或者颐和园,我还是来了这里。土墙、喜鹊、河里的绿头鸭,新结出的冰块和雪堆,老相识的亭子和台阶,还能识得我这个外来客吗?后会有期。落尽叶子的树,像一行行藏锋的书法,含蓄有力地抽着来年的新芽。
我知道,这里无所谓肃杀凋敝,我知道飞鸟鱼虫都存在于这个公园的深处,我知道积雪下不是空空如也,我知道那些土坡不仅仅是土坡。大家按照各自的节奏生长、兴替,就如我们这群天南海北的朋友在北京一起度过了这个秋天和这个冬天。然后我们会按照各自的悟性,在各自的位置和节令中长出些新的什么。
我没有在公园中任何一棵树上刻下我的名字。但我知道,在茫茫宇宙的无数星系中,在淡蓝色小点似的地球上,在某一个角落,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我们在一起,我们在一起过,而生命会带着名字和名字一起,向天空展开全部的枝丫。
(作者为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