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梦阳
雨来了,先是零星几点,继而渐密,终于连成一片,天地间织起一张氤氲的网。帘栊下我在捧读杜甫,墨迹在潮润的宣纸上晕开,仿佛触到了千年前那滴穿透青瓦的冷雨。
杜甫的诗,在雨天读来,别有一种滋味。雨声与诗声相和,竟使人分不清哪是雨,哪是诗了。我想,大约因为杜甫的诗里本就有雨,而雨里本就有杜甫的诗吧。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这是杜甫的雨。他笔下的雨,总是应时而来,应需而降。春雨贵如油,夏雨解酷暑,秋雨洗尘垢,冬雨……哦,杜甫似乎很少写冬雨。他的雨,大抵是带着生机的,即便是“床头屋漏无干处”的苦雨,也透着一股子倔强的活气。
我翻到《春夜喜雨》,读着读着,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雨滴打在窗棂上,发出“笃笃”的声响,与诗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意境竟有些出入。想来唐时的雨与今日的雨并无二致,只是杜甫听雨的心境与我不同罢了。他听到的是希望,是丰收的前兆;而我听到的,不过是水珠撞击玻璃的物理声响。
雨下得更大了。我起身去关窗,看见楼下的行人匆匆奔走,有的撑伞,有的顶着一片塑料布,还有的干脆淋着雨走。他们的表情各异,有的皱眉,有的竟还带着笑。
回到桌前,继续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杜甫的雨,常常是与风结伴而来的。风雨交加,对于一个贫病交加的老人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然而就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竟能写出“安得广厦千万间”这样胸怀天下的句子来。这气魄,这胸襟,难怪后人称他为“诗圣”。
我的书桌上方有一处微漏,雨水渗透进来,形成一个小水洼。我拿了个杯子接住,水滴落入杯中,发出“叮咚”之声。这声音竟与读诗的心境颇为相合。杜甫一生漂泊,居无定所,屋漏对他来说应是家常便饭。然而他从不曾因屋漏而停止作诗,正如不曾因贫病而停止忧国忧民。
翻到《登高》:“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杜甫的晚年,是在漂泊中度过的。他从长安到成都,从成都到夔州,又从夔州到湖南,最后死在湘江的一条小船上。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而每一步都踏在战乱与苦难的土地上。他的诗,是行走的诗,是流浪的诗,是用脚丈量出来的诗。
窗外的雨势渐小,但尚未停歇。我读到《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是杜甫在夔州时所作。夔州地处长江三峡,地势险要,景色壮丽。杜甫在此住了两年,写下了许多不朽名篇。我想象着那个夜晚,杜甫独自站在江边,看着星空与江流,心中涌起无限感慨。那时的他,已经五十六岁,知道自己来日无多,却依然笔耕不辍。
雨又大了起来,打在窗上的声音更加急促。我忽然想到,杜甫的诗中,雨常常与泪相提并论。“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他的泪,是为国家而流,为百姓而流,也为自己的壮志未酬而流。千年之后,我读他的诗,竟也有流泪的冲动。这泪,是为他而流,也是为所有在苦难中坚守的灵魂而流。
读到《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杜甫的喜悦跃然纸上:“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这是杜甫晚年难得的一首欢快之作。安史之乱持续了八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忽然听说叛乱已平定,杜甫喜极而泣。然而,这种喜悦何其短暂。不久后,战乱又起,杜甫的希望又一次破灭。
我的杯子已经接了半杯雨水。水滴落下的间隔越来越长,看来雨快要停了。我翻到杜甫的最后一首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这是杜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下的绝笔。诗中写道:“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牵挂的依然是战乱中的国家和百姓。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窗上的雨珠闪着晶莹的光。我合上书,心中感慨万千。杜甫的一生,就像这场雨,来时滂沱,去时匆匆,却在世间留下了永恒的湿润。他的诗,是苦难中的花朵,是黑暗中的星光,是绝望中的希望。
我想起杜甫的一句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他的诗,确实有惊风雨、泣鬼神的力量。千年之后,我在这偶然的雨天读他的诗,依然能感受到那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推开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楼下的人们又开始了忙碌的生活,仿佛刚才的雨从未下过。只有地上的水洼和树叶上的水珠,证明雨确实来过。
杜甫的诗也是如此。它们静静地躺在书页里,看似无声无息,却能在一场偶然的雨中苏醒过来,与读者的心灵对话。这就是伟大诗歌的力量,穿越时空,永不褪色。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雨天读杜甫格外有滋味。因为杜甫的诗里有人生的全部滋味——苦的、辣的、酸的、甜的。而雨,恰好是这些滋味最好的催化剂。在雨中,我们更能体会杜甫的忧患,更能理解他的胸怀,更能感受他的伟大。
天色渐晚,我重新打开《杜工部集》,准备继续读下去。虽然雨已经停了,但我知道,杜甫诗中的雨,永远不会停歇。那是滋润中华文化千年的甘霖,是洗涤民族灵魂的圣水。
雨停了,诗还在。杜甫死了,杜甫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