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王永威

在万开高速赵家至开州段，一座钢筋水泥的高架桥之下，早已被弃用的长生桥孤寂地横亘在干涸的裕河（浦里河中段一条支流）之上。

晨曦初露，晨光将石桥的影子拖曳得长长的，伴随着头顶呼啸而过的车辆轰鸣声，静静地伫立其间。斑驳的桥身上，粗壮的黄葛树根如同数条卷曲的蟒蛇紧紧缠绕。那被人为截断的树根，一圈圈年轮仿佛在向人们讲述着建造此桥的时代秘密。桥墩上，商旅与船夫的手痕磨砺出灰褐色的包浆，如弦月般的光润。那些与船工号子交织的斩龙剑传说，在这现代水泥高架桥与清代砂岩石桥的交错之中，凝固成一段青灰色的记忆。

我踏上石桥，目睹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队员们穿梭忙碌的身影，幡然醒悟：此时，他们所丈量的何止是石桥的尺寸，探究的何止是石桥的建构，更是石桥沧桑岁月的呢喃。指尖缓缓滑过桥墩那由纤绳留下的道道痕迹，历史脉络触手可及，这座石桥，非但不是冰冷的石块堆砌，而是渝东北、川东北传统建筑工艺的有力见证，是工匠精神鲜活的印记。

1

故事始于光绪十三年

太阳渐高，我移步到这座被弃用多年的单孔石桥蜷缩的阴影下，感受它的落寞与静谧。夏风轻拂过黄葛树茂密的枝叶，几片干枯的残叶随风舞蹈，旋转着飘落在青褐色桥面。这座名为“长生”的清代石桥，犹如空壳的象牙化石，在历史的沉寂与高速路上车辆的轰鸣中沉默不语，唯有其沧桑的轮廓，仍在诉说着往昔的故事。

长生桥的故事，始于光绪十三年（1887年）。我想，那年的风也像现在一样，拂过建桥师傅黝黑的脸、粗糙的手掌，见证着他们将坚韧的青石与黏糯的灰浆糅合，架设起跨越百年的石桥。我仿佛看到，最后一块条石稳稳嵌入拱圈时，裕河的溪水仿佛也生出了羽翼，一路欢歌，穿洞而过。从此，长生桥在此默默见证着裕河两岸的日升月落。

昔日，桥影如一弯新月倒悬于水面，度量着晨昏潮汐的涨落，生动又活泼。如今，八丈五尺的桥身，在干涸的河床上投下深灰色的阴影，孤寂而落寞。石缝间漫布的苍苔，如凝固的绿波，为古老的桥体平添了几许生机。栏板上云纹已风化模糊，西岸九级石阶宛如立春时节列阵飞去的大雁，东头十级蹬道则似寒露时归来的雁阵。在这看似不规则的布局之中，却蕴含着一种令人难以表达的和谐，仿佛是大自然最完美的旋律，悄然奏响。

百年的霜雪在桥面上侵蚀出并不规整的纹路。桥面二十五步青石，仍保留着旧日车辙碾过的温度。晨雾萦绕着八米多高的高速桥墩，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艄公的竹篙，划破如烟的水面。这钢筋水泥的巨物与脚下小巧的砂岩石桥形成鲜明对比：高速路桥是现代的动脉，长生石桥是岁月的回声。石雕、苔痕和斑驳的砂岩，不仅记录着商旅的脚步，更铭记着老石匠的心血与汗水。

晨光透过黄葛树浓密的枝叶，投映在石桥上的稀疏光点，在微风中刺眼跳跃。光影之下，那些被无数草鞋磨砺得温润的石板，仿佛在低语：这座石桥从未沉睡。

我的目光掠过桥栏，片片风化剥落的石屑闪烁眼帘，最终停留在桥拱正中那尊石雕龙头，如今只剩下半边倔强的颌骨，断口处青灰的砂岩裸露。

伸手轻抚那些被岁月侵蚀的青石棱角，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这残缺本身，就是石桥最完整的缩影。那深浅不一的铁錾凿痕，是不同时代的无字铭文。百年前石匠的汗水与今人的脚步，仿佛都浸润于石缝的晨光之中。所有印记，都已化成石头中沉默的肌理，静待着后来人驻足细读。

2

纤夫腰里的铜铃声响成一片

“裕河中河水改道前，桥下的水声在五里外的刘家祠堂都能听得到。”九十三岁的李老伯，拄着竹杖靠在桥头的桥墩上，枯瘦如柴的手指轻轻触摸着桥墩上的凹槽，“瞧见这些凹槽没？全是纤绳磨出来的。当年桥下小船多得很，纤夫们每天都踩着这些石阶下河，腰里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比现在头顶的高速轰鸣声还大！”

老人空洞的眼睛，忽然一亮，像是瞬间又回到那个热闹的从前。他说，小时候看到长生桥热闹得很，后来大一点才明白，长生桥就是开州通往外面世界的水陆要道。在这条通往外界的万开古道上，挑夫带喘的沉重呼哧声，船工号子高亢的嗓门，盐商马队叮叮当当的铜铃，都曾在这石桥的拱洞里回响。那光景，闹腾得很啊！

我突然明白，这座古桥有什么没见过呢？它可曾经驮着百年商旅的念想和船工的盼头。而如今，桥下干裂的河床，像被抽了筋的皮囊，空落落的，只剩几丛野芦苇在微风中抖动，像是在为从前的热闹而沮丧。

顺着老人手指方向，两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悬在桥拱底下，风吹雨打，仍显结实。传说挂在这儿的“斩龙剑”，曾让多少船工在急流时膜拜，求个平安。我在想，那位自称鲁班弟子的铸剑人，或许在过程中便已洞悉，钢铁终究熬不过时光的磨砺。只是谁也没能料到，1973年一个冰冻的雪夜，盗剑者剪断的锁链，绝不仅仅是一条冰冷的铁链，而是把人对苍天、对未知、对信仰的那份朴素敬畏，给生生剪断了。一夜之间，那维系百年的信念，如同被抽走了脊梁，轰然坍塌。

3

两棵黄葛树与桥身连成一体

桥头两棵粗壮的黄葛树，与桥同龄，树根与桥身连成一体，你拥着我，我抱着你。一百三十圈年轮，记录着比县志更鲜活的故事。

日头渐高，穿透枝叶的光点金晃晃地洒在桥面。第四次文物普查队员正在桥面测量桥面的弧度。我细细看了看石板拼接起的微妙弧度，这种弧度其实是《考工记》“天穹地庐”古法的一种运用。工匠仅凭眼力校准，便让石拱稳稳当当，精巧无比。

我想，光绪十三年那个上午也许就像此刻，当最后一块楔石严丝合缝嵌入拱顶时，掌墨师傅在明朗的阳光中，定是看见了天人合一的永恒景象，那画面盛满古人的匠心与智慧。

转身绕行至桥西残墙根，半块断碑卡在杂草丛生间，“同结善缘”四个魏碑大字的笔痕间，仿佛还残存着百年前的香火气息。这块曾承载无数心愿的功德残碑，如今却托着一只刺鼻的化肥编织袋，蛛网如纱般轻覆其间。蹲下身子，“李记染坊”“张氏茶庄”“刘记肉铺”……这些名字，宛如岁月的魂魄，正丝丝缕缕地顺着残碑上的裂纹，悄然渗出百年前的光景。

4

长寿老人李清云前来踩桥

长生桥，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岁月的体温。《咸丰·开县志》，记载着这座石桥最古老的传说。长生桥建成后，当地政府请开州据传200多岁的长寿老人李清云参加踩桥仪式（李清云籍贯江苏阳澄湖，约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前来到开县陈家场，据传活了256岁。在他100岁时[1777年]曾获政府特别奖励，200岁时仍常去各地讲学），他用沟壑纵横的脚底板丈量新桥时，整个赵家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看着生命的尺子、文明的年轮，在这一刻交叠。

明清时期的川东地区，“踩桥”习俗很常见，但“踩桥”在开州从不只是通桥的礼数，它承载着人们对未来的期盼和对过往的念想。当那位自称康熙年间出生的老人，在花白头发的玄孙搀扶下，抖抖索索踩上铺着红绸的桥面，垂胸的胡子仿佛丈量着三百年的长短，尺把长的指甲划过栏板上的石屑，乡亲们终于明白了，踩桥是把活人的命数，一寸寸刻进这石桥的年岁里。县志上“甲长盈尺，垂髯及胸”的字句，此刻成了农耕岁月最鲜活的印记，那些无法被现代医学拆解的体征，在泛黄的纸页间，依然藏着丈量时光的庄严。

红绸缠绕的仪式，凝聚着先民的大智慧。六十余岁的玄孙搀着垂暮的祖宗，恰似新桥接上老路，把家族的血脉打造成了文明的因子。乡绅们随老人迤逦过桥的身影，投在裕河静静的水面上，他们用青石对抗岁月的侵蚀，用香火延续文明的星子，在铁峰山的山岭间，写下最朴素的长生誓言。

百年后，第四次文物普查队重访此桥，GPS的红点取代了当年的踩桥红绸印记。桥身还在，渡河的人早骑着铁马绝尘而去；桥名尚存，取名的念想却成了导航地图上一个小红点儿。县志中“李清云或名陈荫昌，疑为太平天国残部”的疑点，在数字检测的年代又生出新传奇。真假难辨的故事，像石缝里的新苔，在柏油路的挤压下，倔强地找着活路。

在现代化进程中，尽管童谣里的青石板还是输给了柏油路，但岁月的根脉，总在裂变中挣扎。当普查队员运用信息技术重新发现桥栏间模糊的刻痕，那些被拆解的长指甲传说，又在数字时代重新诠释成新的文化链。所有的历史符号终将走进时空的隧道，在冰冷的设备上蜕变成可读标本。这或许正是李清云当年踏桥时，难以预料到的。

普查队员继续忙碌，我独自坐在黄葛树荫下的桥阶上，手指摩挲着被无数草鞋和布鞋磨去棱角的青石板。这些采自铁峰山的青石，经见过数不清的生离死别、人来人往。石头缝里，好像还藏着百年前的味道：茶水袅袅的香，盐巴罐子的咸，新娘服上的胭脂香……这些记忆的碎片，都埋在年轮里，等着被风吹起。

阳光直射在那残损的龙头上，斑驳的光影间，耳边仿佛飘荡起造桥石匠传下的《安桥咒》：“石龙饮涧水，铁马锁江云。桥通千年路，人渡百年身……”

歌声如梦，把人拽回老早以前。

（本版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