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杰 山东大学文学院2022级硕士研究生
1
暮色垂落时,人民广场的玻璃幕墙最先接住了月光。那些棱角分明的建筑群在霓虹里逐渐融化,像被某种远古的咒语唤醒的冰雕。我坐在广场西侧的长椅上,看月亮从购物中心的穹顶跃出,像一枚被反复擦拭的银币,倒映着无数人间的故事。
十年前,在故乡的小院里,这样的月亮会穿过枣树的枝桠,在青砖地上投下碎银般的光斑。父亲总在此时搬出那把竹编躺椅,金属骨架与石阶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动。那时月光是流淌的溪水,漫过老井沿的苔藓,浸湿母亲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衫。
而今在这钢筋森林里升起的月亮,却更像悬在摩天楼之间的探照灯,照见地铁口涌出的疲惫人群——他们的影子被拉长又揉碎,像散落一地的旧信笺。
古人在月下总爱做些痴事。李白捞月而逝,苏轼把酒问天,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里参悟永恒;希腊神话中的塞勒涅驾着银车巡游天际,日本俳句里松尾芭蕉溅起一阵阵月光碎片……博尔赫斯说,月亮是时间的镜子,此刻我却看见那镜中浮现父亲的白发——上周视频通话时,他身后的窗框正嵌着半轮故乡月,像一张褪色的邮票贴在深蓝信封上。
2
广场一旁的露天剧场里正在放映《月球旅行记》。乔治·梅里爱镜头下的炮弹扎进月亮的右眼,溅起的尘埃落在地球上就成了乡愁。那些穿着反光背心的建筑工人蹲在台阶上观看,安全帽上的夜光条与银幕辉映。他们中有人用河南腔说起老家的月夜:“这时候该割麦子了,月亮地里干活凉快。”他的手机屏保是女儿站在金黄麦田里的照片,月光在像素点间凝成思念。
视线往左,美术馆的落地窗前,梵高的《星月夜》在电子屏上旋转。那些钴蓝色的漩涡让我想起童年夏夜,祖母用蒲扇指给我看月亮里的桂树,她说吴刚砍树的声音会顺着月光淌下来,落在听话孩子的枕边。此刻,玻璃幕墙上的月亮突然扭曲变形——是无人机群在进行灯光表演,数百架闪着幽蓝光点的机械造物,正拼凑出“海上生明月”的画卷。
右侧,便利店的白炽灯下,收银女孩在偷闲读《红楼梦》。书页间夹着晒干的桂花,细碎的金黄跌落在“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诗句间。她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突然震动,提醒她该叫三千里外的母亲吃降压药了。月光透过便利店的旋转门流淌进去,在二维码扫描器上折射出虹彩,像连接两个时空的虫洞。
我走过广场中央的许愿池,硬币在池底铺成银河。有人掷出地铁票根,看它载着未说出口的爱意沉向水底。流浪歌手拨动吉他,唱起《月亮代表我的心》,副歌部分被救护车的鸣笛声切断。急诊楼顶的红十字亮起时,月亮恰好移至中天,成为巨大表盘上唯一的指针。
二十四小时书店的橱窗里,《追忆似水年华》与《三体》并排陈列。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碎屑、刘慈欣的二向箔,都在月光里发酵成相似的惆怅。穿西装的男人蜷缩在阅读区的角落,平板电脑泛着冷光,视频通话界面定格在“对方已拒绝”的提示。他的领带夹上镶着月亮形状的水钻,折射出老家屋檐下半融的冰棱。
3
凌晨三时,清洁车摇摇晃晃驶过路面,刷洗着广场上残留的月光。早市摊主支起帐篷,第一笼包子蒸腾的白雾裹挟着残月上升。
几刻钟过去,穿校服的女孩背着画板从广场穿过,炭笔勾勒的月影还带着露水。她耳机里播放着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的急板惊飞了银杏树上的麻雀,振翅声摇落枝头最后的月光。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月亮变得透明。广场大屏开始滚动播放早间新闻:高铁新线路贯通,“嫦娥六号”带回月壤样本,某互联网巨头推出“数字乡愁”虚拟社区……清洁工扫走昨夜许愿池里的星群,某片碎纸上还留着“但愿人长久”的笔迹,墨痕在朝阳里渐渐淡去,昨天的故事与爱恋终究还是被遗忘。
我站在玻璃幕墙前整理衣领,看见无数个月亮在镜面中繁殖。有的映着大观园里的凹晶馆联诗,有的照着梵·高病房窗外的丝柏,有的倒映着父亲独坐老院的身影……这些月亮层层叠叠,构成莫比乌斯环状的通道,让苏轼的酒杯碰响博尔赫斯的硬币,让李白的衣袂拂过建筑工人的安全帽。
此刻广场广播突然响起《平湖秋月》的旋律,电子合成的琴音里,所有离散的月光开始共振。
人民广场的月亮终究要西沉了。但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它永远悬在玻璃幕墙与青砖小院之间,成为所有漂泊者共用的路由器,持续发送着加密的乡愁。
当暮色再次降临,那些被月光标记的灵魂终将在时差中完成对接——就像童年时井水倒映出的月亮,此刻正在某个写字楼隔间的水杯里微微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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