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锡茂

倚在金川集团科技馆的蓝玻幕墙前，望见厂区沁在赤金色余晖里，恍若冶金手册里跃出的鎏金插图，矗立在这片土地上。

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受到镍都的脉搏。厂区内的机器轰鸣，如同一首雄浑的交响乐，诉说着这座城市不屈不挠的精神。那些在高温反应釜里析出的晶簇，闪烁着科技与自然完美结合的光芒，如同那片紫金花海，美丽动人。

驱车前往花海。景区的碎石小径蜿蜒如褪色的缎带，紫荆与夜色同辉，游人与风景入框，波斯菊恰似仕女鬓边的玉搔头。霞光正为云翳敷上胭脂，这寂寥的紫色便得了几分活气。此刻的碎石小径蜿蜒如遗落的镍矿脉络，暗渠汩汩声宛若选矿车间传送带永动的节奏。浇花的水幕渗出薰衣草与马鞭草织就的色谱，恰似不同酸碱值下的紫色沉淀反应。晚霞给云层涂覆的，分明是闪速炉车间的铬黄色涂层。

茕茕行在花径，花气氤氲中，忽闻健步走动的运动达人，播报的音乐里漏出三两声六弦琴韵，随微风飘来，花枝震颤的律动，暗合质谱仪检测矿物成分时的电磁波动。晚风掠过千重紫浪，把暗香都揉进暮色。暗渠汩汩声里，看见维护花海的园丁，修剪枝叶时汗珠坠在黄土地里开出的盐花，倒像电解镍板上的晶格阵列。这一人工雕琢的锦绣，叫人甘愿沉溺其中。

路灯次第亮起，像极了电解熔炉的通电启辉过程。昏黄光晕里蟋蟀振翅，竟奏出工尺谱的韵致。夜市千灯照碧空时，烟火气的“炕锅子”肉质熟透，铁板上“刺啦”的声响竟与浮选工艺中的矿物分选形成拓扑同构。枣茶甘甜盛满大碗，几串肉串起的食欲，是这花海暮色里的至味。

金昌的炊烟里总裹着敦煌残卷里剥落的诗笺半张，烟火气总在人们的唇齿间、在河西走廊的褶皱深处，这座城市用黄铜色的戈壁作底，羊脂白的月光作釉，煨着一味世代相传的大漠珍馐。“羊肉垫卷子”这道古味，在砂锅与铁釜的轮回里，炖煮着金昌人骨血里的乡愁。

老面头在粗陶盆里醒着春秋。麦粉要选头茬春小麦，祁连雪水浸润过的麦粒，磨出的粉自带三分月光。面团在晨雾里舒展腰肢，细麦粉簌簌落着碎雪，叫人想起祁连山阴坡未化的残雪。面皮摊作素帛，羊油凝作冷霜，指节翻动间竟似装裱古画，将三春柳色都卷进这寸寸柔白里。面皮卷作玉简，层层叠叠里裹着丝路驼铃的碎响。

滩羊肋条带着霜花入釜时，灶膛里的梭梭柴正爆出羌笛的韵脚。铁釜下的炭火哔哔作响，恍若故人絮语。羊汤在砂锅里咕嘟着时光，枸杞子浮沉如胭脂泪。我总疑心那袅袅升腾的，是祖父烟锅里的旱烟，是母亲鬓角早生的秋霜，是河西走廊上飘了千年的羌笛。

葱绿在沸水里翻腾如敦煌飞天的飘带，调料炸开的星子落进羊汤，化作河西走廊永不干涸的银河。面卷贴着锅沿码成莲花阵，蒸汽升腾处恍惚见张骞的马队掠过玉门关，驼峰上丝绸与香料的气息，都化作了灶台间的烟火。

暮色漫过窗纸时，面卷已吸饱了琥珀色的黄昏。此时，食客老饕已用豁了口的瓷勺敲响碗沿：“卷子要蘸着月光吃嘞！”面皮吸饱汤汁，在唇齿间绽开层层麦浪。羊脂裹着祁连山的盐碱，竟嚼出几分大漠孤烟般的苍茫。竹箸挑起半帘热气，忽见驼队摇碎玉门关的月。

紫金花海边的饭馆掌灯时分最是热闹。店家正在招呼客人，围着杉木圆桌共食一锅羊肉垫卷子。金昌人嫌面卷不够“转百刀”的筋道，江南客嘀咕着缺了虾籽的鲜甜，但当羊肉沁过舌尖，所有争执都化作会心一笑——这混着五湖四海滋味的吃食，原是镍都儿女特有的待客之道。

暮色漫过龙首山时，砂锅底的焦壳最是金贵。老食客用瓷勺细细刮着锅底，黄色的脆片在齿间咯吱作响，竟似听见霍去病的铁骑踏碎匈奴的弯刀。月光爬上“地质队”的旧砖墙，那些东北来的工程师、上海来的技术员，如今都成了守着砂锅等焦壳的“老金昌”。

金昌博物馆的玻璃柜里，汉代灰陶灶与明清铁釜静静对望。灶眼里的灰烬早凉透了，可“羊肉垫卷子”的香气仍在城池上空盘桓。这味用祁连雪水炖煮、大漠罡风焙烤的吃食，原是一卷未写完的边塞诗，每个金昌人的掌纹里，都藏着半阕待续的平仄。

铜吊子又唱起小曲，新贴的窗花在蒸汽中嫣红。案板上的面渣子被月光黏成薄片，风一吹，便成了敦煌残卷中剥落的诗笺。这灶台何尝不是烽燧，守着金昌城里的烟火，将塞上秋声都炖作绵长的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