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晨报特约撰稿 陈建红
正是酷暑时节,很多人都在喊热得遭不住,纷纷躲到深山林丛中去避暑。
我当然也觉得热,只不过心头自有秋凉,没想过非要跑老远。
几十年了,我一直记得母亲在深秋时节说过的一句话。那天,母亲把晒干的柚叶系在窗前,喃喃地说:“小女,这柚子叶丢不得哟,它们是会呼吸的药,到了夏天睡觉放肚子上,心头就凉快了。”停了一会,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人活一世,就跟这柚叶差不多,苦能化甜,痛能成药。”
我记得柚叶,是因为还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母亲的气痛病总在夜半发作。
母亲蜷缩在床沿边缘,疼痛袭上她的眉梢,将一张原本温柔秀丽的脸庞,扭曲成随风撕裂的样子,额角的汗珠一滴滴坠落,在粗布床单上渗出深褐色的斑痕。紧要时刻,院坝头那棵老柚树就发挥了救星的作用,成了母亲的“活药箱”。那一片片柚叶,多次让母亲化险为夷。
那晚,父亲像一阵风的冲出门,直奔老柚树,招呼我快点跟着他。
第一次随父亲摘柚叶时,我攥着竹篮的手心沁出汗珠。木梯靠上树干,父亲的膝盖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铰链般稳稳地将梯脚垫实。我数着数,紧张地望着他爬上梯子,默默地数到第七节时,就听见他喊我:“小女,接住这叶子,抓紧点哈。”我慌忙伸出手,指尖触到柚叶片的刹那,犹如触到了父亲掌心的老茧,粗粝却温暖。叶片边缘的锯齿轻轻划过掌心,带来一丝微痒的刺痛,却让我莫名心安。
归家后,父亲将柚叶洗净,一半与生姜、艾草一同熬汤,让母亲喝下,另一半铺在碗面,下面是火红的柚炭,苦气蒸腾而上,裹着柚叶背面密布的腺点,在土墙上凝成细密的露珠。
父亲再用厚布包住炭碗,将柚叶的一面贴在母亲肚子上。母亲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将烘得发烫的叶包按在腹部,疼痛的喘息渐渐化作几声轻叹。我知道,那些平时不起眼的柚叶,此刻正在缓解母亲的疼痛,心里觉得既神奇,又无比欣慰。
等身体完全恢复后,母亲就把我拉到跟前,捏着我的小手说:“小女,柚叶苷遇热会释放,药性才能透进经脉,老辈人讲,这叫‘以苦引苦,通则不痛’。”
雨天摘叶最是艰难。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泥泞,木梯“吱呀”地响。雨水顺着父亲的发梢成串滑落,滴在衣领上,很快便将整件衣衫浸透,他嶙峋的肩胛骨若隐若现。
“别急,慢慢来。”父亲用镰刀轻轻钩住一根细枝,刀刃在雨中泛着冷光。我踮脚去够叶片,却总差半寸,雨水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泪还是雨。父亲的手臂在夜色中微微抖动,稳稳地托住枝干,也托起了秋夜的月光。
老柚树的枝干被年复一年的采摘磨出伤痕,却依然倔犟地托举着枝叶,像母亲永不弯曲的背脊。
对我最大的那次考验,是父亲去镇上卖山货的那个晚上,母亲的痛症来得格外凶猛。
她咬住褪色的枕巾,不住地呻吟,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我站在床边手足无措,只能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流失,像是握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墙上的木梯影子在煤油灯下摇晃,我忽然意识到,必须靠自己了!
秋夜无星,老柚树在月光下散开它强壮的影子,像个憨厚的巨人在守望我们全家人。木梯靠上树干的刹那,“咯吱”声惊飞了栖息的夜枭,它们的翅膀划破夜空,留下一串清脆的啼鸣。我踩上第一级横挡,青苔的触感像母亲掌心的温度,让我稍稍安定。爬到第五级时,木梯突然有些晃动,我一惊,死死抓住一段枝干,心跳得“嘭嘭”的,像是要撞破胸腔。
我将手指伸向叶片,抓稳。那一刻,我忽然不再害怕,我感觉到老柚树和父亲一样,都在默默守护着我。
第一次完成独自摘叶的夜晚,我望着母亲渐渐舒展的眉头,头一回感觉到了一种自豪。那些曾经以为无法跨越的恐惧,在爱的驱使下,都化作了不顾一切向前冲的勇气。多年后我成为一名教师,在有意梳理自己那个夜晚的无畏时,才第一次明白,人生最勇敢的成长往往伴随着最惊恐的那次孤立无援,一旦跨越了,从此就无惧生命的承担与守护。
修公路的挖掘机开进山村那年,老柚树已经伫立了二十七个春秋。砍树的前夜,母亲提着煤油灯走向后山,灯影摇曳,映出树杈上我系的红头绳,她抚摸树干时,树皮簌簌落下,仿佛在回应那些关于爱与苦痛的记忆。
清晨,锯子切入树干的声响像钝刀割肉,母亲蹲在树桩旁,指尖划过最宽的那圈纹路:“小女啊,这一年你刚出生,雨水太多,树倒是结了最饱满的果子。”她又指着最窄的一道树纹,声音有点发颤:“你爹摔断腿那年,这柚树也跟着病了,连叶子都瘦成纸,柚树通人性哪!”她开始哽咽,像是在诉说一位亲友的生平。
母亲将带疤的树皮贴在胸口,久久都舍不得挪开。这一幕几十年前的情景,让我至今难忘。
去年秋天,我走进名柚之乡梁平。剥开柚子的刹那,果肉的清甜裹着柚皮的苦涩,像父亲当年未说出口的苦,像母亲熬药时轻声的祷告。
指尖触到柚壳内壁的褶皱,仿佛又触摸到老柚树的伤口,那些凹凸的纹路里,我依稀又看见了八岁的自己,踮着脚尖,一步步爬上柚树。
望着满山柚树,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每一棵柚树都化作了母亲佝偻的脊背,枝叶在风中翻飞,将记忆剪成丝丝缕缕的岁月清影。
父亲扛着木梯,我攥着竹篮,月光与煤油灯的光晕,在老院子的柚树下忽明忽暗。“娘平安,幼子才心安。”这句话,是父亲摘柚叶时,亲口给我说的。
“柚”和“幼”谐音,父亲话中有话,他的用意,直到今天我才完全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