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黑龙江日报）

转自：黑龙江日报

□来勇勤

我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是在小兴安岭度过的。那是二十世纪60年代的马年，是个特殊的年份，每个人的生活都有戏剧性的转变。当时林城伊春市区内销售烧材的商店都关了，严冬将至，家里燃料不足。我和邻居的伙伴们合计，决定自己动手，上山打柴。

我伐了锯，磨了斧头，但缺少一架山地爬犁。捞柴火最讲究的是那种两脚与两条驾辕杆一体的爬犁，这是木匠才能制作出来的，属于爬犁中的豪华款，我只有羡慕的份儿。不过我以前做过航模，做过木头手枪，做过矿石收音机外壳，手艺不错，对于做个低配版的爬犁，还是有一点儿自信的。

我四处选料，居然找到了两段带有相似弯头的桦木杆。没有专用工具，便下笨功夫，花了几天时间，硬是用刻刀和锯条做出榫卯，然后安上四节立柱和两条横梁，一架像模像样的山地爬犁就诞生了，颜值超过预期。好马配好鞍，我跑到蓝桥头的日杂商店，买了两条拇指粗的大绳，用于拉套和捆扎。

小兴安岭的第一场雪隆重地落下。我和弟弟，老韩家的老三和老四，老依家的老二和老三，一众人马，长短不齐，吸溜着鼻涕，拉着爬犁，兵发南山。

我们沿着伊春区通往乌马河区和翠峦区的铁道线向西走，长龙般的绿皮客车或装着原木的平板货车从身旁隆隆驶过，像是给我们壮行。在西来的伊春河北向拐弯处，我们转道向南，走上盘山公路。那种当年从东欧进口译名为“台拖拉”的天青色巨型卡车，满载木材，像一艘艘航母，稳健地行进，我们扬头向它们行注目礼。

走过南山脚下的中华巴洛克式的工人疗养院，从红旗沟入山。这条沟底的小径蜿蜒平缓，打柴的人络绎不绝。山道两侧都是笔挺的红松和水曲柳、黄波椤，这些珍贵的鲜树是不能碰的。我们艰难地跋涉，一直坚持上到半山腰，在齐膝深的积雪中搜寻倒木。

我们清枝、截材、归楞，每一道程序都与林场工人作业大差不差，每一样活儿都让人大汗淋漓。风从脖颈处灌进，前后心都感到寒凉。忙活到了下午，才感到饥渴。大家就着白雪，吃下揣在怀里尚未冻硬的馒头。

第一次驾爬犁放坡，在一个急转弯处，我没有稳住重心，连爬犁带人翻到沟里。我从雪窝里爬出来，先去查看爬犁，谢天谢地，这伙计四脚朝天，但筋骨未伤。没有耽搁，拼力把柴火拉到了家。晚上躺在火炕上，浑身上下都疼。

山间天气多变，有一次临下山时突然风雪大作，世界一片混沌。正巧那天过于贪心，爬犁严重超载，我在前边拉，弟弟在后边推，每行几步都要打误。

天渐渐黑暗下来，伙伴们早已走散，山道上空无他人。道旁高大的树木失却了往日的谦谦君子之风，变成张牙舞爪的怪物。我们举步维艰，冻僵了手指和脚趾。在十分无助之中，我决定把爬犁停到道边，待第二天风雪停歇后再来取。

我和弟弟空手下山，走了挺远，想到身后那孤零零的爬犁，像战场上遗弃的战车，隐没在硝烟里，让人心生悲壮之感。一股热血涌遍全身，毅然决然地返回去，重新拉起爬犁。

夜已深了，我们哥俩儿终于走出山口。望着市区里的万家灯火，我脸上不知落下的是雪花还是泪花。

拉回的柴火越来越多，心里的成就感越来越大。在数九严寒时灶火熊熊，觉出自己对家里的贡献不可或缺。特别是街坊们在院子前路过时，对柈子垛的一句赞扬，更使人激起越战越勇的士气。听说南山的南坡有许多红松倒木，那是最好的烧材。而我们在北坡半山腰能够寻到的，只是一些杂木。于是，我们决心去闯那处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们五更出门，打着瞌睡上路。走到半坡，山道变得陡峭。我们肩扛爬犁，一路攀登。汗水溻湿了棉袄，皮帽子上结满了白霜，胶皮靰勒成了两个冰坨，中午时分终于到达山顶。

那是一片微微向南倾斜的广阔的平台，上面古木参天。我一眼看到其间有一棵一抱粗的红松“站竿”，这是林区人对枯老但仍立身未倒的树干的叫法。大家喜出望外，从身后解下弯把子锯，齐根开伐。我高喊一声“顺山倒喽”，“站竿”轰然伏地。那响声伴随着我们这一群少年樵夫的欢呼声，在空旷的山顶回荡。

阳光普照的南坡，涌动着的红松树冠，在低声吟唱，如泣如诉。幽深的谷底，舒展开的白云，在轻盈舞蹈，情真意切。举目眺望，在银色的天宇与墨色的远山衔接处，有一抹绯红，充满祥瑞气韵，让人心生憧憬。这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画卷。我想，那幅画儿里一定生活着另一群像我们一样的勤劳的林区人。我们地域广大的林城，被称为小城大市，因为众多的如同星辰一般散落的辖区，都是由逶迤万里的小兴安岭环抱护佑着的，相距遥远，交相辉映，那是我们林区少年在梦里才能抵达的地方。

下山的路依旧艰辛，而且更加漫长。我们驾着爬犁，或曲折，或颠簸，驰骋在林海雪原之间。我感觉把一路风霜都留在了身后，而那南山之上的风景，却从此常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