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大CMF

吴晓求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国家一级教授

何  青  中国人民大学财政金融学院教授、中国宏观经济论坛（CMF）主要成员  

方明浩  上海财经大学金融学院讲师

郭  彪  中国人民大学国家金融研究院院长助理、高级研究员、财政金融学院教授

本文转载自5月22日国家金融研究院微信公众号。

本文字数：6641字

阅读时间：20分钟

一、金融强国：内涵与特征

（一）金融强国的内涵 

金融强国是基于强大的经济、科技、军事等硬实力，以健全的法治、严格的契约精神以及高度自由的市场制度为软实力的现代文明国家制度和体系。金融强国必然是经济强国、贸易强国、科技强国，但反之不然。

金融强国有两个最重要标志：一是国际化的本币；二是高度开放的金融市场以及国际金融中心的形成。

从历史角度来看，无论是过去的英国还是今天的美国，其金融强国的地位都带有金融霸权的特征。中国要建设的金融强国不是为了谋求金融霸权，它谋求的是为现代化建设提供源源不断的动能，为中国乃至全球投资者提供优质的金融资产和交易平台，切实改善全球金融体系和金融结构。

（二）金融强国的特征 

1、文化与制度根基：自由的市场、完善的法治与严格的契约精神

市场化和法治对创新的包容，使得金融能够高质量地服务于实体经济。无论是来自居民部门的需求，还是来自投资者、企业家们的需求，他们的金融需求日渐多样。这种多样化的金融需求必须通过金融创新来满足，而金融创新的平台是市场化机制。金融的市场化改革是推动金融高质量服务实体经济最重要的机制，只有市场化的金融创新才可以满足多样化的金融需求。金融创新往往需要法律的认可和保护，如新型金融工具和交易方式的发展。英美法系的灵活性为金融创新提供了支持，为金融创新提供了合法性和正当性。英美合同法的核心理念是契约自由，即当事人有权自由决定是否缔约、与谁缔约、以及决定契约的内容。这种自由不仅促进了经济效率，也为金融创新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2、经济基础：金融创新与科技创新的耦合

从历次工业革命的发展历程可以看出，产业革命的发生离不开金融创新的支持。金融创新与科技创新的紧密结合，是推动经济结构优化和产业升级的重要力量，也是金融强国建设的必经之路。

3、核心元素：强大的本国货币与繁荣开放的金融市场

金融强国除必须具备一定的硬实力和软实力外，还要有强大的本国货币和繁荣开放的金融市场，并以此促进本国国际金融中心的形成。这也是英国和美国真正实现金融强国的重要标志。

第一，金融强国的货币一定有着强大的国际地位。英美都是通过强大的经济和科技实力、开放的国际贸易和国际金融制度安排等方式，确保本币的国际主导地位。

第二，金融强国一定有着繁荣开放的金融市场和强大国际影响力的金融中心。英美都通过具有开放性、透明性和流动性的金融市场吸引全球投资者，确立并巩固其金融强国的地位。

二、迈向金融强国：中国艰难而必然的选择

（一）建设金融强国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必然要求

1、内在要求：与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

经济是肌体，金融是血脉，中国建设金融强国与构建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高度相关。中国建设金融强国需要经济保持增长活力，加快向创新驱动的增长模式转型，从追赶式创新逐步迈向原始创新、颠覆式创新。同时，要健全与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制度体系和治理框架，加强理论创新、制度创新，进一步释放企业活力、促进财富积累，为金融强国建设提供良好的制度环境和市场条件。

中国一直格外重视科技的作用，相关投入和产出均取得了巨大的进步。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以来，中国研发支出的规模及其占GDP比重一直保持快速增长。

2、外部需要：推动国际金融秩序的变革与调整

如今，国际货币体系格局和国际金融组织的投票权分布，已经不能反映世界经济格局的变化。美元主导的储备货币体系存在单一化风险，导致美国的金融危机、财政赤字恶化、通货膨胀等问题会向全球产生严重的溢出效应和负面冲击。同时，经济全球化退潮、贸易保护主义抬头，地区冲突、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升级，国际贸易体系出现碎片化倾向。在诸多因素推动下，国际货币体系正在加速多元化进程。这一进程不是为了彻底推翻现有的国际金融秩序，而是让更多的新兴市场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拥有更大话语权和选择权。

因此，中国建设金融强国，要不断加强科技创新、理论创新、制度创新，推动技术进步和产业升级转型，健全与高水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制度体系和治理框架，提升人民币资产的全球竞争力和影响力。同时，中国要通过参与全球金融基础设施建设和国际金融秩序改革，积极承担提供国际公共产品的责任，努力为发展中国家争取更大的话语权，实现共商共建共享的国际金融市场。

（二）建设金融强国的艰巨性与复杂性 

1、现实问题：中国金融业大而不强

中国金融业存在大而不强的问题，主要表现为资本市场发展相对不足、金融机构能力相对不强、金融市场国际影响力不够等（何青和胡通，2024）。

中国建设金融强国，需要走市场与银行“双峰”主导型金融体系下的新模式，既要发挥资本市场对科技创新的推动作用，又要借助以银行为主的传统金融银行来保持工业的持续繁荣（吴晓求等，2022）。因此，中国要充分了解金融深化在经济发展中的功能与作用，认识到中国金融业大而不强的发展现状，找到提升金融业高质量发展的方向和重点。

2、制约因素：要素流动、市场经济与法治建设

中国从金融大国迈向金融强国，需要进行体制机制的创新与优化，消除制约资本要素自由流动的不利影响，通过提高市场化和法治化水平为建设金融强国提供良好的经济环境和制度保障。

3、国际环境：全球分工体系和经贸规则的演变

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进，全球分工体系和经贸规则也随之演变，将直接影响中国企业的产业布局和投资活动。中国金融业必须及时适应这样的变化，更好地支持中国企业的产业升级和调整，以实体经济的繁荣来促进自身的发展。

三、从金融大国到金融强国：中国之路

（一）双支柱架构：人民币国际化与资本市场开放

全球性大国的金融是高度开放的。中国要实现金融强国这一目标，不仅意味着人民币必须是可自由交易的货币，还意味着中国资本市场既是中国投资者的市场，也是全球投资者的市场。为此，中国需要把人民币国际化和资本市场对外开放作为金融强国建设的双支柱，努力打造人民币计价资产交易中心和全球财富管理中心，持续推进新的全球金融中心建设。

1、稳慎推进人民币自由化和国际化

稳步推进资本项目高水平开放，是进一步推动人民币自由化的改革重点。人民币自由化是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前提，主要是指人民币与外汇的自由兑换，可分为经常项目和资本项目的可兑换。从国际实践看，资本项目可兑换难以做到完全的自由兑换，特别是在资本异常流动的情况下，各国可采取临时性的资本流动管理措施。但长远来看，人民币国际化要取得更大发展，必须逐步推进资本项目可自由兑换的范围和程度。同时，要与国际收支平衡管理及宏观审慎调控相配合，推动跨境资金流入和流出子项目的同时开放，避免资金的大规模单向流动，保证资金跨境流动风险的基本可控。

推动人民币离岸市场建设，是进一步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重要举措。做好基础性制度安排，优化离岸人民币流动性供给机制，完善人民币清算行布局，利用好货币互换机制，促进人民币在岸市场与离岸市场的良性循环。

推动国际货币体系改革、参与国际金融治理，是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重大机遇。中国作为新兴经济体的代表，要推动国际货币体系和金融监管改革，稳步提升人民币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地位和影响力，加强与中国经贸关系紧密经济体的货币锚效应，为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提供更多的选择。中国还要积极提升参与国际金融治理的能力，完善国际金融协调合作治理机制，推动全球金融安全网构建和国际金融规则优化，为新兴经济体和发展中国家谋求更多的国际话语权。

2、扩大资本市场开放与国际金融中心建设

中国资本市场以打造人民币计价资产交易中心和全球财富管理中心为目标，努力建设具有竞争力的国际金融中心。

优化合格境外投资者相关制度和跨境投资管理，是进一步扩大资本市场制度型开放的重要举措。为进一步提升开放程度，中国资本市场要完善“准入前国民待遇+负面清单管理”模式，鼓励境外投资机构设立分支机构，放宽境外投资者准入条件、投资额度、投资范围等方面限制。

打造人民币计价资产交易中心和全球财富管理中心，是中国建设国际金融中心的重要方向。中国要积极参与国际资产定价，发挥全球财富管理功能。通过改革交易制度、发展衍生品市场，进一步完善人民币资产种类，打造阵容齐全的人民币资产，提升人民币资产的国际接受度，扩展人民币资产价格的国际影响力。

（二）科技创新与金融功能多元化

1、助力科技创新：丰富金融业态与优化市场机制

随着中国多层次资本市场的形成，多个市场和板块为创业投资的退出提供更多选择，既促进了一级市场的投资活动，又为二级市场提供了优质的标的公司，从而形成“投资-退出-投资”的良性循环。中国资本市场的股票发行制度已经逐步市场化，但仍需要从单一的IPO上市制度向直接上市等多样化上市制度转变，满足不同企业的股权融资和交易需求。优化上市和转板制度，加强多层次资本市场内部的合作衔接，加强区域性股权市场和全国性证券市场板块间的合作衔接。打破多层次资本市场的不同市场和板块之间的独立性，允许上市公司在不同交易所市场的转移，实现不同层次板块之间的“升”和“降”，加强不同市场之间的竞争，更好地促进资本要素流动、推动科技创新、减轻企业融资成本、降低系统性金融风险。

2、金融功能多元化：平衡投融资功能

资本市场在服务实体经济、促进科技创新、增加居民财产性收入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中国资本市场过去以融资为主，为企业发展和经济增长做出了巨大贡献，但未充分发挥财富管理功能的潜力，一段时期内会对投资者信心有一定影响。健全投资和融资相协调的资本市场功能，不仅对活跃资本市场、提振投资者信心至关重要，还对加快建设金融强国、推动中国式现代化具有积极作用。

（三）法律制度与监管体系完善

1、法律制度完善与治理能力提升

推进金融业的法治化，是深化金融改革、推进金融强国建设的必然要求。金融业活力来自于市场，市场稳定运行依赖于秩序，市场秩序则离不开法治。法治化的目的是为了维护市场秩序，保证市场公平、有序、有效地运行，并以此促进金融市场的发展。中国必须筑牢法律制度基础，打造良好的金融法治环境，为建设金融强国奠定坚实的制度基础和治理体系。

强化法治思维、遵循金融市场规律，是提升金融法治能力的必要条件。金融工作实践过程中，既要以法治思维为基础，运用法治方式认识问题、处理问题、解决问题，不断深化法治认识、提高法治素养、树立法治意识、守护法治底线，也要遵循金融市场的运行规律和特征，处理好金融发展和金融稳定、金融创新与监管改革的两组关系。金融管理部门、金融机构和从业人员要牢固树立法治意识，严格遵纪守法，自觉依法行政、依法经营。

2、建设现代金融监管体系

合理有效管控风险是金融工作的永恒主题，也是金融监管的直接目的。一国金融监管架构和监管重点虽然与该国文化、传统、法律有密切关系，但更与其金融模式和金融结构有着直接的关联（吴晓求，2017）。虽然中国金融体系仍以银行体系为主导，但资本市场在直接融资需求的推动下快速发展，由此推动银行和市场双峰主导的金融发展模式的形成。

具体而言，中国建设现代金融监管体系要遵循市场化、法治化等基本原则，依法将所有金融活动纳入监管，营造严厉打击金融犯罪的法治环境，切实保护金融消费者权益，维护金融市场稳定。在金融稳定的基础上，还要稳信心、稳预期，不断提升政策透明度和预期管理能力，打造专业化的监管队伍，加快金融监管数字化智能化转型，形成精准、快速、坚决的响应与决策机制。同时，从传统的事前、事中监管转变为事中、事后监管，推动监管重心后移，加大违法违规行为的稽查能力和惩处力度，减少事前蔷监管可能造成的效率损失和过高成本。

（四）中央银行功能再造

1、健全现代货币政策框架

现代货币政策框架包括透明的货币政策目标、有效的货币政策工具和畅通的货币政策传导机制。保持币值稳定是促进经济增长的前提，也是货币政策的首要目标。坚持币值稳定为最终目标，就是对内保持物价稳定、对外保持人民币汇率总体在合理均衡水平上保持基本稳定，为经济发展营造适宜且稳定的货币金融环境。为此，要健全货币政策和宏观审慎政策双支柱调控框架，促进币值稳定和金融稳定的结合，加强与财政、监管等政策的协调配合，更加关注充分就业和经济增长，实现多重目标的均衡发展。

优化货币政策中介目标的选择和调控。目前，主要发达经济体央行的货币政策均以价格型调控为主，而中国则初步形成了数量与价格调控并行的货币政策体系。未来，人民银行要以市场化方式对银行体系的货币创造活动进行调控，更加优化货币政策的中间目标，逐步转向价格型调控为主。

创新货币政策工具体系和畅通货币政策传导机制。国债是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配合的重要结合点，其发行的规模和期限品种既要满足当年的财政需要，还要考虑金融市场的稳定和货币政策操作的需要。为了更加专注于货币政策目标和维护金融稳定，人民银行要落实独立的财务预算管理制度，保持资产负债表的健康可持续，提高货币政策的独立性和透明度，健全可置信、常态化、制度化的政策沟通和引导机制。

2、构建宏观审慎管理体系

第一，完善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监管，兼顾金融市场稳定，特别是资本市场的稳定。金融稳定的监管目标要从以金融机构为主的单一目标，逐步转向金融机构与金融市场并重的双重目标，特别是资本市场的稳定。

第二，稳步推进金融稳定立法工作，建立金融稳定保障基金管理框架。健全金融稳定法律保障体系，坚持科学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加快金融稳定法的出台和相关法律法规的修订，保证不同法律规范之间的一致性和协调性，形成各有侧重、互为补充的有机整体。

第三，加强金融政策统筹协调，强化系统性风险监测评估和处置机制。建立金融政策统筹协调机制，持续加强金融政策出台前的协调沟通。优化中央和地方协调机制，建立高风险地方金融机构通报制度，加强金融风险研判和沟通，及时向地方政府、监管部门进行风险提示。完善金融风险识别、预警和处置机制，加强金融风险源头管控。按照市场化、法治化原则处置金融风险，对重大金融风险早识别、早预警、早处置，形成行之有效的风险处置机制。

第四，加强金融基础设施监管管理，密切跟踪数字金融、金融科技创新风险。明确金融基础设施统筹监管范围和总体安排，完善金融基础设施准入制度，强化金融基础设施运营和风险管理要求，规定金融基础设施相关主体法律责任。

3、完善金融基础设施体系

金融基础设施的建设和完善，既要坚持服务于实体经济和科技创新，顺应时代发展的新要求，又要充分运用先进技术来提升运行效率和金融服务质量。这不仅要求完善现代支付体系、清算结算体系、全社会征信体系等金融基础设施，推进重要金融基础设施统筹监管和互联互通，还要满足经济转型、科技创新、小微企业发展、应对人口老龄化等方面需要。同时，要打通信息孤岛，积极推进监管大数据平台建设，有效保护数据安全，避免大型互联网企业利用平台优势在金融业务上无序扩张和形成垄断。

加快完善自主可控的跨境支付体系建设，强化开放条件下的金融安全机制。坚持市场驱动和企业自主选择的基本原则，优化跨境人民币业务政策与部门协调，完善人民币使用的网络基础设施，创造更加有利于人民币使用的政策制度和市场环境。加强跨境人民币业务监管，推进数字人民币在跨境支付领域的研发和应用，提高交易的安全性。完善服务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业务的金融市场基础设施，加强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简称“CIPS系统”）的开发与建设，提供安全、高效、便捷的资金支付清算服务，为全球人民币跨境使用和“走出去”战略提供有力支撑。

总而言之，金融强国是一个艰难而宏伟的目标。这一目标实现起来可能比建设经济强国、贸易强国、军事强国等要难得多，因为金融强国除了要有强大的经济基础、蓬勃的科技创新能力，还必须有完善的法治和强大的国家软实力作为支撑。我们要相信，只要中国坚持市场化、法治化和国际化的发展方向，就一定能够实现金融强国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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