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嘉兴日报

　　■记者 陈 苏 许金艳

　　500年前的夏日，农历六月初八（6月28日），瓶山南麓诞生了一位闪耀中国书画鉴藏史的巨星项元汴。

　　他以“天籁阁”为中心，“收”尽天下奇珍，以开放的胸襟，打破地域藩篱，引文人雅士云集，书写明代“长三角书画一体化”传奇。

　　500年后，又一缕夏风吹过，嘉兴以一场跨越时空的致敬，重燃天籁阁的文化星火。

　　博物馆中，“天籁回响”特展徐徐展开水墨长卷；瓶山之上，“项元汴和他的朋友圈”雅集的茶香墨韵与天籁阁的琴瑟和鸣；嘉兴大学，各地学者会聚，与“海内风雅之士，取道嘉禾必访元汴”交相辉映。

　　项元汴500岁了。

　　今天，在“收”与“守”的传递中，如何讲好天籁阁故事？

　　项元汴和天籁阁，如何与嘉兴名人群像的璀璨星辉相呼应？

　　历史的长三角书画一体化，如何照进今日长三角文化共同体的传承之路？

　　天籁文心 五百年前“收”与“守”的传奇

　　6月28日，正是项元汴500岁生日。

　　午后的风，轻轻拂过瓶山的楼阁与细柳。“吾乃墨林居士，诸位唤吾子京便可”，“项元汴”以茶香与琴韵款待四方好友，以天籁阁琳琅满目的藏品与他的古今朋友分享。

　　“墨林高台依苍穹，晋帖唐碑宋锦蒙；千轴琳琅藏秘宫，幽阁潜通造化功”，一曲原创《瓶山天籁赋》以歌声拉开“项元汴和他的朋友圈”瓶山雅集的序幕，带我们穿越回500年前的夏日，跟随项元汴去见证一段天籁传奇。

　　“三吴珍秘，归之如流”，天籁阁就像一座汇聚明代书画珍秘的璀璨宝库。

　　从传世名画韩滉《五牛图》、韩幹《照夜白图》、王维《江干雪霁图》、仇英《汉宫春晓图》、赵佶《瑞鹤图》等，到传世法帖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欧阳询《梦奠帖》、怀素《自叙帖》、苏轼《寒食帖》等，哪件不是中国书画史上的绝世瑰宝？

　　天籁阁琳琅满目的书画，往往代表一个时代书画的最高成就，从魏晋到元明，大量五代前传世书画，特别是丰富的宋画收藏，精品云集。

　　民国年间，陈寅恪弟子翁同文在故宫博物院库房发现，近半字画都有项元汴印记，推算其书画藏品总数为2190余件。当时，故宫博物院书画收藏4600余件，因此，有“一座天籁阁，半部中国书画史”之说。

　　项元汴书画藏量之富、藏品之精、品类之多独步天下，如吞吐千年艺术的宝匣，文徵明之子、明代著名书画家文嘉称，“东南名迹多归之”。

　　文徵明父子，正是项元汴书画鉴赏的领路人。

　　项元汴收藏正统的倾向，中国著名美术史家范景中认为这是项元汴的重要价值。

　　“中国古代的著名美术史家几乎都是收藏家，从张彦远到项元汴，他们承担着确立正统、守护文明的重要使命。”

　　他大量收藏那些代表正统秩序、负载着正统与规范的艺术家作品。范景中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说，项元汴以千字文给藏品建立谱系，从古到今梳理排列出来，通过后世鉴藏家传递到现代，“我们现代对中国画的认识和他密不可分。”

　　从项元汴的收藏中，可窥得一种对书画正脉体系的坚守。

　　特别是对绘画正统，项元汴认为是以赵孟頫为代表，他的收藏中，赵孟頫作品有着压倒性优势，这一观念是文徵明传递给他的。

　　项元汴从14岁开始接触收藏，很快就遇到了书画鉴藏的领路人，“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

　　垂暮宗师或许在这个少年眼中看到自己逝去的风华，他和两个儿子文彭、文嘉悉心教导这个对书画无限热情的小辈。特别是文彭，曾做过秀水训导，旅顺博物馆保存的文彭《行书尺牍》二十通信札处处都是指导项元汴鉴藏的记录。

　　文徵明去世后，文化艺术交流中心从苏州转移到嘉兴，文徵明或许也没想到，项元汴会接续他对绘画正脉的“坚守”。

　　追步项元汴寻求正统的是明代书画巨擘董其昌。

　　“代表了收藏的真谛，显示了收藏家的价值观，体现了在某种意义上对他们说的正统即我们说的文明价值的守护。”范景中在6月27日文化交流大会主旨发言中说，如果不是这种“心有灵犀”，董其昌也许不会这么看重与项元汴黄金般的忘年交：“公亦引为同味，谓相见晚也。”

　　这位明代画坛的泰山北斗，微末之时就入天籁阁观画，如入宝山。他从十几岁和项元汴儿子相识，到八十多岁名满天下，与项家交往多年，可以说，天籁阁滋养了他。

　　董其昌数度提及，看了项元汴所藏晋唐墨迹，“始知从前苦心，徒费年月”，即使时隔多年，仍时不时提及当年曾在天籁阁观阅画作。在天籁阁的学习、研临，董其昌眼界豁然洞开，对其之后的创作起到决定性作用。他主要艺术观点和创作风格，特别是著名南宗北宗的书画艺术理论逐渐形成。

　　他在81岁时，为项元汴撰写墓志铭，开篇赞誉“不为无益之事，安能悦有涯之生”。项元汴终其一生，不仅收藏、品鉴珍品，还坚守书画正统，拯救藏品。历经元明易代的战火，当明代宫廷收藏式微之时，不断散佚的历代绘画和法书被项元汴收藏保存，为中国传统文化传承和发展点燃点点星火。

　　“海内风雅之士，取道嘉禾必访元汴，而登其所谓天籁阁者”，《嘉禾徵献录》所载之情景，奏响的正是长三角文化一体化的历史先声。

　　“风韵名流，翰墨时望”，以项元汴的天籁阁为原点的文人交游圈如涟漪般荡漾于江南的烟波中，成为精神交流的雅集之地，长三角文人墨客蜂拥而至，探讨书画，鉴定真伪，进行书画交易。

　　嘉靖三十五年（1556），明代戏曲理论家何良俊将在天籁阁观画所见记录于文章中。“随处指摘”“不矜长，不匿短”，这种文人才子雅聚鉴赏书画的雅集，在天籁阁并不少见。

　　苏州的陈淳、王世贞，松江的陈继儒、董其昌，安徽的詹景凤，嘉兴的李日华、智舷……天籁阁往来有文坛领袖，也有博物君子；有达官显贵，也有世外僧侣；有鉴藏大家，也有古董掮客……他们赏鉴真伪，品评高下，切磋艺理，诗文酬唱。

　　当董其昌在此涅槃，仇英在此蜕变，詹景凤在此论道，天籁阁已悄然编织出一张超越地域的江南文化互联网。天籁阁为江南顶尖文化精英创造了一个自由交流思想、碰撞灵感的独特空间。无数艺术理念、审美思潮在此酝酿、生发。

　　在天籁阁，绕梁不绝的是明代最美妙的文化艺术对话。无与伦比的资源、开放的姿态，天籁阁就像明代长三角孕育艺术巨匠的“博物馆”、孵化画家的教育基地。

　　位列“明四家”的仇英，曾被项元汴聘请到天籁阁坐馆十余年，临摹画作，是项元汴和天籁阁供养了他。

　　据清代吴升《大观录》记载：“槜李项子京收藏甲天下，馆饩十余年，历代名迹资其浸灌，遂与沈、唐、文称四家。”仇英穿过岁月，直接触摸着千余件宋元珍品名绘，不同流派汇聚成奔腾的洪流，带着他冲入艺术的汪洋……他的创作日臻完美，成为与沈周、唐寅、文徵明齐名的“明四家”。

　　项元汴本人书画作品也自成一家，形成半工半写的艺术风格。在天籁阁熏沐下，项氏一族，成为声名远播的书画世家。

　　董其昌称：“墨林六子，或得其书法，或得其绘事，或得其博物。”长子项德纯“得其书法”，是明代著名书法理论家，其《书法雅言》是明代后期最重要的书法论著；三子项德新“得其绘事”，擅山水、墨竹，纂有《历代名家书画题跋》。项元汴之孙项圣谟，山水、人物、花鸟无一不精，明末两位著名鉴赏家董其昌和李日华都高度评价。

　　受天籁阁滋养，形成别具一格的嘉兴画派。李日华就是从天籁阁走出的代表画家。作为同乡，这位博物君子从年幼时就得到天籁阁主人的关注与看顾，与项氏一族的交往持续终身。

　　天籁遗蕴 五百年后“收”与“守”的传承

　　6月30日，博物馆内人头攒动，天籁阁书画回“嘉”。“闻得今日故里高朋满座，皆为守护丹青血脉而来——这千秋翰墨的赤诚，便是叩开时空之门的请柬。”

　　嘉兴名人文化研究成果发布、“天籁回响——项元汴诞辰500周年书画特展”开展，人们相聚于江南文脉悠长的嘉兴，共启天籁重华。

　　当天籁铁琴的琴声再次回荡，当艺术之笔重绘天籁阁的丹青长卷，项元汴和天籁阁成为嘉兴独一无二的文化IP。

　　特展开幕式上，嘉兴市领导在致辞中提及，对嘉兴名人文化研究成果集中发布，举办项元汴诞辰500周年书画特展，不仅再现中国古代盛世收藏的“天籁”绝响，更是加入当代名家主题书画创作，希望通过古今对话，实现优秀传统文化在当代语境下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

　　500年后，嘉兴守护的不仅是天籁阁的记忆，更是文化传承中对根源的认同与创新的勇气。

　　曾经，项元汴和项氏家族自觉担当起守护文脉的使命，如今，嘉兴人以独特的方式守望天籁阁的回响。

　　“天籁回响”特展，正是其中的生动践行。自天籁阁消散以来，这是汇聚天籁阁书画最多的一次，据策展人刘云峰介绍，此次特展从2022年开始筹备，为了这次“归乡”，嘉兴博物馆煞费苦心，先后叩开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辽宁省博物馆、四川博物院等国内16家收藏单位的大门。

　　“我们之所以能研究中国的绘画，应该感谢项元汴。”范景中在参观“天籁回响”特展时感叹，“正是这些藏品，让我们得以自信地阐述中国绘画的精妙及其对世界文明的贡献。”

　　本次展出展品105件，包括《宋孝宗赵昚答虞允文诏书卷》等一级文物5件，《明马图项元汴画像》等二级文物22件，三级文物10件；当代临摹、创作作品45件，共同构建起项元汴的传奇艺术世界。

　　从项元汴的收藏传奇到今日艺术盛事，不仅是一个家族的艺术传承，也是一座城市文化“收”与“守”生生不息的传承。

　　6月27日至28日，数十名全国收藏、艺术、文献学界专家会聚嘉兴，与项元汴跨时空对话。在大学，他们展开文化交流，在博物馆，他们走进天籁阁书画，在瓶山，他们与“项元汴和他的朋友圈”雅聚，在项元汴的鉴藏智慧里，他们寻找传统与现代的连接点。

　　看到嘉兴市民沉浸于项元汴的风雅遗韵中，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邵彦很感动。“今天看来项元汴是一个乐知者，是真正在收藏中享受乐趣，得到最大的精神满足。”

　　刘璟是故宫博物院书画部副研究馆员，从2023年起，他连续参加“天籁阁”文化交流活动。三年前，“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特展在嘉兴启幕，也是那一年，“大系·盛世修典”中国国家博物馆特展，专设“天籁重辉”。

　　作为2023年文化和旅游部部级课题《“中国历代绘画大系”的数字化展示与传播研究》负责人，刘璟认为，在某种意义上，天籁阁藏品在文化传承中有枢纽作用。天籁阁藏品为“大系”提供宝贵的实物参考。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薛永年说过：“项子京天籁阁收藏的现实意义，在于了解和发扬收藏守护中华文化的优良传统。”

　　如何解读项元汴与天籁阁所传递至今的五百年“收”和“守”的精神？

　　刘璟认为，“收”是视野，“守”是责任。“项元汴以一人之力汇聚千年艺术精粹，其收藏行为本身展现了对中华文脉的深刻认同；嘉兴对天籁阁文化遗产的系统性守护，体现了当代人对文化传承的自觉担当。“天籁阁的故事超越地域界限，成为中华文化‘收’与‘守’的缩影。”

　　500年“收”与“守”的传承，既指向项元汴对艺术珍品的毕生收集，更包含嘉兴对这份文化遗产的世代守护。

　　近些年，嘉兴正在尝试将500年的文化积淀转化为当代资源，使“收”与“守”成为生生不息的文化实践。

　　在项元汴诞辰500周年之际，开展天籁传承与美育计划，组织全市青年人才创作推出天籁主题新时代创作作品以及天籁旧藏书、画、篆刻临摹作品。突出美育教育，组织青少年学生开展“童眼看天籁”临摹创作……当全国学者研讨项氏鉴藏体系，当瓶山雅集重现项元汴的“朋友圈”，当孩子们在博物馆临摹天籁阁旧藏，天籁阁已不再是尘封的历史记忆，而成为流动的文化现场。

　　在嘉兴群星璀璨的文化星空，项元汴是格外耀眼的明星。纪念项元汴不仅是对先贤风骨的深情致敬，更是对文化根脉的躬身传承。

　　“他是中华文脉的坚定守护者，是艺术精髓的权威阐释者，是文化传承的积极推动者。”

　　嘉兴“两个文化”源远流长，几千年的文脉赓续，这方水土始终涌动着守护传统、拥抱时代的文化自觉。正如封治国所说：“一个地方，古代、近代、现代、当代都有标志性的人物和事件，说明这个地方文化的文脉是深厚的、是连贯的，其繁荣也必将是长久的。”

　　此次参与项元汴诞辰500周年活动的学者中，范景中和封治国这对师生尤为引人注意，范景中研究嘉兴才女柳如是，封治国是研究项元汴的权威专家，巧合的是，同为范景中学生的万木春研究李日华、潘中华研究钱载、杨亮研究方薰……为何聚焦嘉兴？封治国说：“嘉兴人文渊薮，名人辈出，研究艺术史常常绕不过这里。嘉兴也是值得关注的一个文化样本，特别是在明清时期，这里的文化名人呈现出高度集中的态势。”

　　嘉兴文化名人群像IP如何打造？

　　嘉兴高度重视名人文化的研究、传播和转化，将高质量打造嘉兴文化名人群像作为文化强市建设的重要任务。

　　名人文化研究深度发展离不开深耕本土文化的学者持续努力，特展开幕式上，嘉兴名人文化研究成果集中发布，《嘉兴项氏家集》让人们发现项氏家族对书画传承与保护做出的贡献，《嘉兴历代书画名人录》反映嘉兴书画发展脉络。

　　文化的传承也需要活化传播路径，瓶山雅集、纪录片《遇见项元汴》、纪念项元汴诞辰500周年歌曲《守》等，都在以潮流的传播方式吸引更年轻的目光。

　　文化的传承要从精英专属走向大众，通过数字化，通过沉浸式的新媒体手段，让文化基因真正融入城市的肌理与百姓的生活。正如封治国所说，“无论有多少人曾到过天籁阁，它的受众是远远不能和今天相比的。”

　　文化的传承更在于精神的传承。天籁阁所代表的开放与交融精神，以嘉兴为中心，打破地域壁垒，联动吴门、松江、杭州等地，不正是今日我们所倡导的长三角文化一体化在历史深处投下的悠长身影？在长三角一体化战略下，联动长三角，资源共享。如“天籁阁”文化交流活动，正是以天籁阁为纽带展开的思想碰撞，这种超越时空的区域联动，正是对天籁阁精神最深刻的传承与守护。

　　夕阳西下，瓶山公园的雅集渐入尾声，参与者们依依不舍地离去，仿佛从一场明代文人的聚会中醒来……

　　五百载光阴倏忽而过，当我们凝视“天籁回响”特展中的件件珍品，在瓶山雅集中追慕“项元汴朋友圈”的流风余韵，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如此真切。

　　500岁的项元汴，500年的“收”和“守”。透过雅集，我们仿佛听到“项元汴”站在历史深处说：“守！守得天下瑰宝，守得民族文脉。”

　　摄影 记者 张启帆 黄智翀 题图 项元汴梵林图卷 南京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