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好莱坞在内地的影响力节节败退，两个年逾花甲的老汉，硬是在今年杀回大银幕，撑起了“美式大片”的招牌和雄风。

这边厢《碟中谍8：最终清算》还在上映中，并且刚跻身今年进口片的票房冠军，由布拉德·皮特担任制作人和主演的《F1：狂飙飞车》（以下简称《F1》），便拿过了接力棒，点燃暑期档。

或许是被题材和中文译名拖累，影片目前的排片和票房均未达预期，但超过9万人在豆瓣打下8.5的高评分，足以叫人热血偾张，还给萎靡多时的原创IP故事片，以及近年在中国市场萎靡不振的好莱坞打了一针强心剂。

《F1：狂飙飞车》豆瓣评分8.5

整个故事的创作灵感，源于导演约瑟夫·科辛斯基疫情期间观看的网飞F1纪录片《一级方程式：疾速争胜》。片中提到了一支常年垫底、濒于解散的车队，出于本能的情感共鸣，科辛斯基决定以车队内部的矛盾和冲突为框架，传递出赛车竞速独特的魅力。

看起来，这是一出再经典不过、讲述“草台班子逆袭”的爽文，加上Apple巨额投资，和海报上皮特那张毫无神秘感的巨星脸……各种可预见的元素组合，可能会让部分观众将其指认为单薄的流水线制品。

《F1：狂飙飞车》海报

然而，当你被一连串视听沉浸感十足的奇观镜头，钉死在激光IMAX影厅的座椅上，像抡方向盘似的捏紧扶手，类似的疑虑转眼消散而去。用片头的宣传语来说，“从飞机引擎的轰鸣，到银针落地的轻响”，口号在此刻变得无比具象化，连同麻木的感官神经都被撬动，激活，贪婪摄取着这股风驰电掣的能量。

为何有的电影注定属于影院？《F1》给出了一个想象力稍欠，但说服力满分的答案。它用极致的工业追求和成色，揭开了暑期档躁动咆哮的序幕。

召唤赛车之神

尽管在国内，赛车运动难登“主流”的行列，但观众对赛车片却并不陌生。从高呼“伐木累”的《速度与激情》系列，业内盛赞的《极速风流》《极速车王》，再到充分本土化的《飞驰人生》，赛车片之所以不缺少受众，理由很好理解：这项强调速度感、生理极限性的运动，具有天然的瘾头和感召力。

相较于传统的赛车题材电影，《F1》最抢眼的特色有二，一个是并非基于著名车手故事改编的传记片，而是原创虚构故事；二来则是无绿幕，100%实景拍摄。

什么概念呢？电影聚焦的是F1赛事，这项号称地球上最烧钱、最具商业潜力的体育运动。千匹马力声释放出的，乃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得益于顶尖的科技和赞助商投入，F1赛场上的刺激和紧张感要数倍于其他赛事。

为了捕捉到这种特性，影片获准在真实的F1大奖赛期间进行拍摄，将现场的赛道、车队和人潮剪进了素材，还请来七届F1世界冠军、传奇车手刘易斯·汉密尔顿做联合制片人和技术顾问。作为片中最大牌的客串演员，汉密尔顿为影片输出了不少专业点子，覆盖到驾驶、战术等各个层面。熟悉F1的铁杆车迷，必能从“找彩蛋”中收获很多趣味。

《F1：狂飙飞车》剧照

能将一个实操如此复杂的项目落地，正是科辛斯基的特长所在。从首作《创：战纪》开始，到联手阿汤哥共创的《遗落战境》《壮志凌云2：独行侠》，这个工科出身、深谙广告美学的导演，尽管产量并不高，且在叙事上有着较为明显的短板，但他对电影工程和技术专业主义的迷恋，使其总能在准确的类型基因下，将手艺捶打得精熟而完善，博得大制片厂和巨星的青睐。

早在筹备阶段，《F1》就注定了要向三年前票房、口碑大爆的《壮志凌云2：独行侠》看齐。二者的幕后阵容高度重合，在拍摄技术上，前者将“赛道”从云端拉回地面做了匹配的升级：把此前的摄影系统进行小型化处理，变得更轻巧紧凑，并与梅赛德斯-AMG的F1车队合作，打造出六辆预留了安装位置的赛车。

如此一来，我们才能在片中看到海量酷炫的镜头组：从赛车手第一视角（pov）的贴地追拍，面部特写，侧翼的环境细节补充，到和全景俯瞰镜头的速切交织，即便是赛车运动的门外汉，也能在这种势能的循环累积之下，挣脱观众席，被拽入到重金装备的驾驶舱内，如同在VR游戏厅体验实况竞速一般。

和高燃画面相配合的，不止有熟手汉斯·季默操刀的配乐，还有亢奋澎湃的赛场解说。这个体育片常见的叙事要素，在此除了煽情和提示比赛进程的功能外，也承担了一部分科普作用。安全车、尾流、换胎策略等知识点弥散在其中，巩固了专业性的底色。

长达近两个半小时的引擎轰鸣后，在收官战的阿布扎比大奖赛，当皮特饰演的主角桑尼·海耶斯来到最后一圈，影片选择了消音作为“赛车/电影之神”降临的分界：外在的干扰被过滤，仅留下眼前高速闪退的景象，和人物超然于赛道之外的主视点。

这让人想起同样由皮特主演的《星际探索》，当年虽票房惨败，却被许多影迷推选为“年度十佳”。在那部充满诗意沉吟的科幻片中，宇航员罗伊戴着头盔，露出被光影包裹和抚触的倦容，就像此刻的桑尼，在驰向终点时让整个影院都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心跳和脉搏的颤动。

“He’s flying.”

对于海耶斯来说，赛车场上死亡的阴影和毁灭性代价，为的不过是眼前这短短几十秒将肉身抛掷后、奢侈而忘我的心流状态。

see you down the road

小标题中这句话，在影片开头和结尾出现了两次，作为桑尼性格的注脚，彰显了他洒脱无拘、形同西部牛仔的作风。

但和《壮志凌云2：独行侠》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不同，赛车毕竟是一项集体运动，F1这样高规格的比赛，更是讲求团队上下的通力配合（和拍电影类似）。因此，如何凝聚士气，让APXGP这支虚构的车队绝地重生，便成了影片明确的任务主线。

在人物塑造上，影片看似遵从经典赛车片的模板，也就是“双雄对决”模式——海耶斯和皮尔斯，前者是落魄潦倒的老江湖，后者是正在上升期、前途未卜的新星，刚碰面就显出剑拔弩张的气势，还在记者会上用old guy/swan来揶揄对方。

《F1：狂飙飞车》剧照

另一方面，考虑到客观的年龄差，俩人的关系更像是父子兵。剧本在此埋下了一些伏笔，如都在13岁丧父，还有前两场比赛后海耶斯对后辈的劝诫。那种情绪的波动，并非担心对方的积分和成绩凌驾于自己之上，更多源于“惜才”，不想看队友冒进逞能，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葬送职业生涯。由是，俩人形成了性格和命运的双重对照。

至于被取代、被替换的恐慌，对海耶斯来说根本懒得操心。他答应加入APXGP，是被老友的一通画饼说动，而他在赛场上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比起信仰绝对的技巧，他靠的是钻规则空子，用看似不光彩，甚至卑劣的手段，尽可能为车队赚取更多积分，将其抬进决赛圈。

如果将皮特上部运动题材片《点球成金》，视作和数学公式沉着、智慧的周旋，《F1》里的海耶斯，更像是个率领突击队一路挺进的游戏高手。针对这个军师型角色，皮特在表演时设计了一些简约的记忆点，如用冰水洗脸、泡冰桶来帮助舒缓和思考，以及喜欢在上场前随身揣张扑克牌，作为“幸运符”。

布拉德·皮特在《F1：狂飙飞车》中饰演桑尼·海耶斯

海耶斯本人颓废、狡诈的赌徒性格，或许糅合了部分真实赛车手的经历。但观众会很快意识到，皮特标志性的公共形象和光环，也被一并捣碎、渗透到了这个争议性的人物中，包括其对规则大胆的藐视、卓越的领导力和团队精神、私生活花边等等。

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明面上没太多难度的“元”表演，在皮特的经典角色序列里亦不缺先例。因此皮特能否在年底的颁奖季有所斩获，还得打个问号，但让他出演海耶斯，绝对是个能够服众和增强代入感的决定。

会让一些人感到膈应的，还属片中的女性角色塑造。凯瑞·康顿饰演的技术总监凯特，在片中被设定为“F1有史以来首个女工程师”，即便是这样一个飒爽、干练、专业能力突出的角色，仍难逃和男主滚床单的套路式情节。

同理还有维修团队的朱迪，从换胎失误到实现稳准狠的突破，虽有着完整的成长线，但出场篇幅仍较短。在一部强调“团队合作”的赛车片里，这两个幕后角色已是为数不多能被记住的了。

由此延伸出的，还有另外一些让人困惑的点，譬如海耶斯在皮尔斯负伤卧榻时，充当了整个车队的总指挥，他的核心方案是“每圈提速0.01秒”，然而目标的达成却以蒙太奇碎剪来展示，看起来顺畅得过了头。还有皮尔斯的性格陡转，难道仅是因为在模拟训练室“偶然”察觉了自己翻车事故的真相（拒绝海耶斯的建议）？

种种情节点上的含混和顺拐，正如《综艺》首席影评人欧文·格雷伯曼指出的那样。在他看来，《F1》是一部“视觉炫技出色、公式叙事扎实、观感愉悦但情感深度略显空洞的类型片”。它所掀起的行业热潮和影响力更多是物理意义上的，以及将F1的秘辛用戏剧化方式呈现出来，为这项正在走下坡路的运动注入一些锐气。

硬汉派的“逆风超车”

在看《F1》时，我不断生出一种和《壮志凌云2：独行侠》相近的错位感：尽管它们都代表着最前沿的工业结晶，但整个老旧的文本，却像是从90年代甚至更早穿越来的。

《F1》土吗？细想是挺土的。除了前文提到女性“工具化”的问题，在配乐运用上，影片选择了多首摇滚和hip hop金曲，仿佛搭了一个DJ埋头搓碟、舞池纵情摇摆的夜店，暴发户气味满溢。

还有个让人印象颇深的镜头，就是海耶斯在赛车场的两次登台：被众人的视线齐刷刷锁定，未露面先起范儿，随后在低机位的“仰视”下，踩着定制BGM从远处走来。

这种超模般的出场方式，广泛存在于大量推崇主流男性审美的类型片中，它们共享了同一套隐秘的认知，即在这个（相对封闭的）叙事引擎内，男人是秩序的主宰和上位者，游戏规则的运转以其为轴心，而他们的成长抑或毁灭也往往要借由另一个同类的参考系来完成，这正是“嗑cp”在今天热度如此高的原因。

与之相呼应的，是这类“硬汉派”电影的海报，比起设计性的巧思，更接近于主演的巨幅肖像画。每寸皱褶都是岁月的划痕，每一道伤口都在诉说对实拍和古典工艺的尊重。在影院同时看到《碟中谍8：最终清算》和《F1》的海报，类似的既视感会更为强烈：两个暮年的顶流明星，捍卫着好莱坞和“院线观影”最后的荣耀。

电影人们拼死燃烧的理想主义，对普通大众没那么重要。当他们走出影院打开手机，眼前弹出的是各种“阴湿男”图鉴，和对老登文艺作品/语录的嫌恶，而后者也是《F1》负评中最常见的观点之一。

耐人寻味的地方在于，在性别叙事、男性气质审美流变的时代，为何传统的“男人与马”故事，仍能在特定场景下吸引到相当多的拥趸？

看起来，结论或可归咎于那些造价不菲、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大场面。好莱坞的流行文化如此彻底地改造了一代人，以至于面对汇聚工业力量、创造性的影像，我们仍会不自觉地沉浸，欢呼，谅解剧本上的保守和瑕疵，如同听到巴甫洛夫摇铃的狗。

受众纯生理性的冲动，想必还掺杂了几分怀旧情绪。回溯前些年，随着社会思潮的奔涌向前，“小妞电影”曾被不少人盖棺为消费主义、恋爱脑的代名词。但如果你是个5G冲浪选手，便会发现近来网上悄然卷起了一阵怀念经典小妞片的风气。

这种莫名的情愫，和《F1》等“老登电影”在感受层面有一些互通。人们总在寻求飞离地面、滞空眩晕的快感，用时下的流行语来讲，这类电影有种“经济上行期”的美，道德化的、症候式的讨论被搁置，眼前飞扬的尽是亮闪闪的彩纸和碎屑，许诺给世人一个美好、安心、绽放无限想象的未来。

前几年好莱坞有一部讽刺惊悚片《菜单》，讲的是一群权贵食客登上孤岛，参加某主厨的私人宴请，最后却发现这是个精心设下的计谋：主厨为了报复名流们的愚蠢和自大，将他们列入自己当晚的“菜单”中。全场唯一的幸存者，是靠让主厨做芝士汉堡唤起他的烹饪初心、从而被特赦的女主。

对我来说，这足以诠释出《F1》等娱乐片的价值。到头来，在阅遍了唬人的分子料理和过度摆盘后，整个宇宙的真理，不过都浓缩在这一只泛着油光的汉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