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刚

　　我家的那盏泡子灯是当年母亲买的,不仅陪伴母亲度过了许多日子,还是我当年挑灯夜战时所“挑”的灯。屈指算来,我家的泡子灯已经50多岁了,比我小不了几岁。但自从我村扯上了电线、每家都用上了电灯开始,那盏泡子灯便大部分时间作壁上观,只有在供电不足而导致断电时,才会重返其久违的岗位,而它的精气神已经明显无法与电灯相提并论了。本来,这是两个时代的产物,它们是无法同日而语的。然而这个泡子灯之于我,却别有一番意义,它曾经照耀过我夜晚攀登书山时的崎岖之路。

　　泡子灯是农村人对加了玻璃罩的煤油灯的一种称谓,以区别于传统的煤油灯。传统的煤油灯由一个铁管焊接到一个圆形的铁片上,铁管内一端插入棉芯,浸入煤油中,另一端则在铁管的上端引出来,当点燃灯芯时,下面的煤油便源源不断地输送到燃烧端,借助空气中的氧气燃烧起来。露出铁管的灯芯不能太多,太多了会因燃烧不充分而冒出黑烟；露出铁管的灯芯太少,则会因供油不足而灯苗太小,光线便弱了不少。在上世纪60年代末,农村大都使用这类煤油灯,我刚上小学时便借着这种煤油灯的微弱之光写作业。好在那个时期作业不多,半个来小时便把作业写完了。即便只有这么半个来小时,煤油灯冒出来的黑烟也经常把鼻孔熏得很黑,用手一摸,手指头都黑乎乎的。这也难免,离灯太远了,人看不清书上的字,写出来的字也模模糊糊；离灯太近了,煤油灯冒出来的黑烟自然离鼻子很近,很容易会往人的鼻孔里钻。在小学初期,我每天晚上伏案写作业时都接受着煤油灯的黑烟熏染,以至于对这类黑烟习焉不察了,似乎鼻孔里的黑烟也成了晚上作业的有机组成部分。

　　这种情形的改变始于我家买了那盏泡子灯。相对于原来的煤油灯,泡子灯显得先进了许多。一是过去那种简单的铁管焊接铁片加棉芯的燃烧系统,被更先进的手动调节灯芯的装置所取代,这较之于煤油灯依靠绣花针来拨弄灯芯改进了不少。李商隐有首诗便这样写道:“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里共剪像花一样的燃焦烛芯,恰是这一自然景象的诗意呈现。泡子灯因为加装了一个瓶状的玻璃罩,既可以让煤油燃烧得更加充分,又可以让燃烧的薄烟在烟筒效应的作用下自然排放,下面的空气则源源不断地给灯芯提供燃烧的氧气。这样一来,不仅泡子灯所产生的烟雾少了,而且明亮度也高了许多。煤油灯换成泡子灯带给我的那种兴奋感,在50来年后的今天依然历历在目。毕竟,在泡子灯下写作业,就再也不受那种烟熏火燎的折磨了。

　　1973年左右,我村通上了电,每家每户都装上了电灯,这次照明的改进堪称历史性进步。虽然架设五六里的电线电杆的费用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好在我村的手工副业挣了不少钱,这才获得了支撑这项历史性进步的物质基础。在村里安装电灯的这段时间里,家家户户就像过大年一样,脸上写满了喜悦乃至自豪。我自然也不例外,成天盼着早日通电。当每家每户通上电后,那种拉线式闸盒取代了当年的“洋火”,关键是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满屋子便洒满了电灯的明亮温馨之光。如此之大的变化,让夜晚也从黢黑变得明亮,从令人畏惧变得令人从容。

　　上世纪80年代,随着各村陆续通上了电,对照明所需要的电的需求也多了起来,以至于乡镇的供电所开始限制性供电,除非是过年这样的特殊时间才会敞开供电。因为每家每户都换上了大灯泡,门楼前也安装了电灯,还有一些家庭开始购置电视机,用电量似乎一下子变大了许多,致使过年这一天的电流也不是很稳定,有时候灯光还忽明忽暗的。这种情况下,我家的那盏泡子灯便又派上了用场。这也是那盏泡子灯始终未曾退出家庭照明舞台的缘由。

　　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供电已经日趋正常化,那盏泡子灯才真的失却了用武之地。泡子灯尽管已没了什么用处,但我母亲对它似乎特别有感情——也许是因为那盏泡子灯除了陪伴我写过作业之外,更多的时间是陪伴母亲度过一个个漫长的夜晚。父亲是小学教师,一般每个周的周三和周六才回来,母亲总是在父亲回家前做好够吃两三天的卷子,父亲次日便带着这些“干粮”返回工作岗位,继续忙他的教学工作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与小妹都在外面上学,兄长已经结婚了,姐姐也出嫁了,昔日形影不离的孩子们如蒲公英一般,散落在四处了。寂静的夜晚,能够陪着母亲的,也就是那盏泡子灯了。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母亲把那盏泡子灯擦拭干净后,便放在了一个高处的窗台上。如此这般,那盏泡子灯才没有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而去,一直静静地停泊在了我家的窗台上。

　　岁月如流水,而人则如在这水流中不断挣扎的一枚落叶,不管是自愿还是不情愿,都将在这条时间的河流上顺势而下,一直漂向那虚无缥缈的浩瀚大海里。母亲自然也不例外,她在过完了九十大寿之后便毫无征兆地走了,恰如时间河流中悄无声息地飘向远处的一枚落叶。然而,那盏泡子灯却没有随之远去,它依然静静地停泊在时间的码头边。也许,如果没有故人来,那盏泡子灯就犹如那些已经被扔掉的其它老物件一样,也会被时间的河流带走。好在我是一个曾经在那盏泡子灯下写过作业的老相识,还怀有那么一股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这才有了所谓的“敝灯自珍”。但是,随着滚滚东流水,当一代代人都如那一枚枚飘落的树叶一般,在时间河流中漂向了诗和远方的时候,那盏泡子灯还能被后来的考古者们如此这般地进行一番文化解码吗?

　　望着摆在写字台上的那盏泡子灯,我想了很多答案,又否定了很多答案。我也不知道,我家的那盏泡子灯,除了能够激起我的一些人生记忆和感喟之外,对于后来者,它还能够有什么用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