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衢州日报
张益明
十一月十五日,晴爽。他在正午时分抵达龙游,吃过中饭,便去了离城五里的小南海。
他这样写道:“去向南远望,就可以看得出衢州的千岩万壑和近乡的烟树溪流。”“千万”言地形之阔大,“岩壑”见地势之峻幽,“烟树溪流”是因为此地乃衢江、灵山江交汇处,长洲绿渚横江心,烟波浩渺满眼来。如此江山,是否鼓荡起清瘦的他拂衣登顶的豪情?是否激发出忧郁的他明朗的诗意?
他继续写道:“溪中岩石很多,突出在水底,了了可见,所以水上时有瀫纹,两岸的白沙青树,倒影水中,和瀫纹交互一织。”状形绘色,虽只数笔,但简而有神,淡而有味。他的朋友刘海粟说:“青年画家不精读达夫的游记,画不了浙皖二省间的山水;不看钱塘、富春、新安,也读不通达夫的妙文。”小南海前瀫水,东汇兰江后,逶迤北行,合流富春(建德境内呼新安江),奔涌钱塘,如此说来,龙游是“富春山居图”的南端,也是一幅“活的山水屏风”。
他最后这样写道,“这又是一幅王摩诘的山水横额”“又像是吴绫蜀锦上的纵横绣迹”“ 却有点像六朝人的小品文字”。一连三喻,极美妙,极诗意,似乎可以窥见他快活浪漫的心。
1933年的他不顾鲁迅劝阻,移居杭州,准备和王映霞栖隐双飞,抱得“杭州第一美人”归的他,如何不春风得意呢!恰好中国人自己修建的第二条铁路——杭江铁路(杭州到江西玉山),于这一年的十一月份开通,“杭江铁路车务主任曾荫千氏”邀请他沿浙赣线旅游,他欣然应允。龙游是他旅行的第七天,第四站。
凤凰山上的他,临沧浪之空阔,发思古之幽情,不禁随口吟出:“瀫水矶头半日游,乱山高下望衢州。西江两岸沙如雪,词客曾经此系舟。”
现代作家中,郁达夫的古典诗写得最好是公认的。被古龙借来自诩的“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两名,那种潇洒、狂荡、风流、自赏,岂是陋才鄙怀之人所能道的。此刻,身沐秋光,耳闻梵音(凤凰山下有唐古刹竹林禅寺),他的心如岸沙一般雪白。驰骋山水,不见炊烟;思接从前,无问当下,一派古雅的名士模样。现在,他的这首《凤凰山怀汤显祖》镌刻在龙游石窟广场前的青石碑上。
把衢江小南海段比成“王摩诘的山水横额”,别有意味。王维画过《长江雪霁图》,而此时达夫身在“瀫水晴秋图”中,一冷寂,一暄暖。王有终南山的辛夷坞,郁有杭州的“风雨茅庐”,一在高山花深处,一在闹市车马中。“茅庐”,隐逸的代指,但其实郁达夫建的是别墅,里面住着他的“杭州第一美人”。我们只好这样说,达夫先生大概也有些古典的避世气质吧,只是他于世根本不能忘情,他对这风雨如晦的家国山河爱得太浓恨得太烈,寄情山水只为求得心灵的暂安吧。
悠游了“半日”的郁达夫,到了晚上似乎变得忧伤了,因为他去城隍庙(现已堙毁)看戏了,这是“为募捐而演的”戏。看戏的感受他一字不提,似乎这让他太沉重,似乎他要拒绝这沉重。就在这年春,他曾对史沫特莱说:“我不是一个战士,我只是一个作家。”但天地之大无所逃,醉于醇酒、迷于妇人、避于山水的“堕落分子”(国民党浙江省教育厅送的“雅号”)郁达夫终究从一个“作家”变成了一个“战士”。十二年后的8月29日晚,他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苏门答腊丛林,殉难时仅50岁。
1933年11月15日,在龙游的郁达夫好像还只想做个“桃花源”里闲散的人,半夜看戏的沉重并没有影响他第二天的好心情,因为“龙游地方银行的吴、姜诸公,约于明日中午去吃龙游的土菜”了。酒量极好,“大醉三千日,微醺又十年”的郁达夫肯定又喝得飘飘然,“好像所处的并非人间”了吧。“所以三叠石,乌石山等远处,是不能去了”,而16日这一天,杭江铁路龙游车站,月台上,人群翘首以盼。“当!当!当!”金钟敲响,一辆试运行的蒸汽机车冒着白烟缓缓驶来。“呜,呜,呜——”
人群中没有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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