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高考前后,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一辆独轮车的样子。
独轮车,在苏北很多地方叫手推车、小车。那是世界上最简单的车,那是父亲最亲密的伙伴,也是我的恩人。村里人一直都说,我能读书,读到重点大学毕业,是父亲用小车推出来的。因家庭成分没能读高中的父亲,在他17岁那年一气之下烧了所有的书,从此野兽般地在和土地、农事打交道中练就了一身力气。
父亲用小车推的是烂泥。他和很多村邻,每年要有大半年的时间去江南打工,那些地方水网密布,从1980年代至2000年代这20年里水产养殖业蓬勃发展,需要大量的劳力挖河围堰,疏通沟渠。
这些虽然同样来自江苏却处于苏北最落后地区的打工者被称为“推烂泥的”。他们在农闲时节如蚁群一样出动,装扮也都类似。夏天,穿一双黄球鞋,把裤管卷过膝盖,衬衫敞开,脸色黧黑,手臂青筋如蚯蚓般暴起;冬天,裹一身脏兮兮的大衣,头戴可以随时垂下两只“耳朵”的帆布帽。
我没有见过父亲在南方推烂泥时的情景,但见过他们“扒河工”。所谓扒河工,也就是拓宽大河时的义务劳动。那一年冬天,我和五年级同学大伟轮换着骑一辆自行车,去了三十来里外的扒河工地。
我们刚想进入工地,就被制止了。我和大伟只好站在高坡上俯瞰,那工地被分成了一段一段,每个乡、每个村都有各自的标段。我们分别寻找自己的父亲,但那些“扒河工”远远看去几乎都是一样的,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的黑点在移动,像暴雨将至前的蚂蚁。他们用铁锹挖泥,甩到小车上,装满车后围好车爿,推行,加速攀爬至高处,抬起小车将泥土倾倒出来。
从凌晨到夜晚,从阳光到风雪,他们要一遍又一遍地快速重复这样机械的动作。他们在做这些的时候,无一例外都将身子俯向大地——用铁锹掀动泥土需要前倾,推着小车前行需要前倾,爬到高处更需要把身体弯到极限。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给泥土鞠躬,向大地致意。尽管他们在极度疲惫时可能恨透了铁锹下怎么挖也挖不完的烂泥,但他们无法选择,还是要一次次地鞠躬:烂泥啊烂泥,请您移动尊位。后来我发现,几乎所有的劳动都是要俯身完成的,譬如割麦、插秧、点肥,没有一项劳动是可以趾高气扬地昂着头的,你必须虔诚而谦卑地面对大地,否则将一无所获。
我和大伟找啊找,总算找到了属于我们村子的那块河工地段。奔到河谷对面的高坡,我们依然分不清哪一个是父亲。眼看天黑了,大伟在高坡上冲着下方喊:“我大(爸爸),我大。”下面的人都停了下来,疑惑地张望了两眼,不明所以,又开始寂然地低头干活。
我说:“大伟,你喊你大的名字吧。”大伟迟疑了一下,又用双手围拢在嘴边,扯开了嗓子,直接喊父亲的名字。大概第一次这么直接喊父亲的名字,大伟开始的声音还有点小,之后越来声越大。终于有人应了,一个黑点朝我们的方向不停挥手,像是打招呼,也像是催促快快回去。
我也声嘶力竭地喊起了父亲的名字,另一个黑点也开始招起手来。我和大伟就拼命地摇手给予回应,眼泪包裹在眼里,全然忘记了四来的冷风和将去的夕阳。
回来的路上。我和大伟默然很久。
“推烂泥真不容易呢!”大伟说。
“嗯。”我应着。
大伟聪明而顽皮,成绩原本并不太好,被他父亲用小车爿狠狠揍过,但自这次之后,大伟一路顺利地读了初中、高中,上了大学。
扒河工是短期的,推烂泥是长期的,父亲除了夏忙、秋收时回来,其他时间都在和烂泥打着交道。我能想象父亲在南方推烂泥的样子,很累,很孤独,甚至很委屈,但他必须克服这些,把小车推得更坚决。在他的朴素认知里,唯有如此,才能让儿子们不需要再像他这样推烂泥。正因为有了这样的期许,推烂泥的父亲,从来没在我们面前喊过一声苦。
我很喜欢寒假。因为那个时候,也就是距离过年还有半个月的样子,推烂泥的父亲应该也快回来了。很多次,我看见他背对着夕阳在小路上推着小车,向家的方向徐徐而来。我和母亲、弟弟、妹妹就站在家门口望着,望着父亲和他的小车一点点走近,走进家门。
父亲将小车放置于廊檐下,把车爿小心地折叠收起,那被汗水浸泡得色泽泛黄手感滑润的车把,被父亲用沾了豆油的毛巾擦拭了几遍。做完这些,父亲坐在门前抽了几根烟,长长地出了几口气,把兜里的几叠钞票塞在了母亲的围裙里。
父亲和他的小车,就像凯旋的将军与战马,结束了这一年的使命,可以在年关的任何一个雪夜里鼾声如雷了。而我,距离大学的校门又近了一步。
(作者单位:江苏省连云港经济技术开发区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