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汉明 著
日复一日,十来天走下来,单调、寂寞、绝望,如影随形,不知不觉跟了上来。在路上,穆旦“还常常想着自己写过的一段诗: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这是三个月前刚刚完成的《诗八章》(收入《旗》和闻一多《现代诗钞》时改为《诗八首》)中的句子,为什么单会想到这几句?除了这几个抽象的词汇中暗含着实在的内容外,紧接着的“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这两句实是关键,尤其后面一句——这个愿想中的“怀抱”成为穆旦活下来的灵魂的依靠。
根据战术的布局,杜聿明曾要求新三十八师殿后。师长孙立人拒绝执行这个命令。孙将军决定突围,亲自端起了冲锋枪冲锋在前,此刻,新三十八师已向着印度的方向而去(孙立人后来成功地带领新三十八师完退至印度)。没有办法,杜聿明只好以精锐的第二○○师断后。在一次战斗中,团长柳树人阵亡。五月二十六日,师长戴安澜壮烈殉国。第五军剩余的部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我们以统帅第五军的杜聿明本人的回忆来回顾这场惨绝人寰的大溃败:
各部队经过之处,多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的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蚋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困难。本来预计在大雨季前可以到达缅北片马附近,可是由于沿途可行之道多为敌人封锁……因此曲折迂回,费时旷日……
自六月一日以后至七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皆洪水汹涌,既不能徒涉,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蝗、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巴虫到处皆是。蚂蝗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热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蝗吸血,蚂蚁侵蚀,大雨冲洗,数小时内就变为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继,沿途尸骨遍野,惨绝人寰。
无独有偶,第五军参谋处长罗友伦晚年应邀做口述历史,其中《转战缅印,苦难行军》一章,也大同小异地讲到了可怕的野人山经历:
民国三十一年,战事失利,我们被迫转进缅北,再转进印度,适逢雨季来临,终日下着倾盆大雨,雨势之大,连对面五十公尺的事物都看不见,原来山间的小路在雨季时都变成了小河。缅甸的气候只有两季,雨季和干季。其中干季是一滴雨也没有,但一到雨季就全部是倾盆大雨。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入了原始森林,行进非常困难……因喝了河水,三千多人通通腹泻……下雨时连雨衣都没有,士兵全遭虫咬,死了相当多……死去的马匹也都被吃光了……连续不断大雨,下得连对面都看不见人。一天走到一个山头上,全军没有一支洋火可以擦得着,因此虽然仍有粮食,但无法熟食……我们走过了不知多少河流,因为道路都变成了河,有的因山洪爆发,波涛汹涌,根本无法渡过……我们循着藤索天桥,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像这样的河流不知经过了多少。而且愈走愈困难,前面走过的前卫,沿途就留下一身白骨,感觉好像真的是进入了人间地狱。在路的两旁,有些士兵身上爬满了蚂蝗,数以万计地围着在那儿啃食他们的尸体,其中有一位士兵眼睛、嘴巴还能动,他说:“军长、参谋长!救救我吧!”但我们也无计可施,谁能赶得走那么多的蚂蝗,而把他救起呢?那时因为雨季太长,水泡得太久,四肢都麻木了,所以常常一旦坐下来,就爬不起来了,稍一迟疑就会有蚂蚁、蚊蝇出来围攻你。我的一个侍从副官就因蚂蝗从尿道里钻进去几乎丧失了性命。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