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豪
作为一名人类学家,刘绍华对人类学中“我者”与“他者”的概念并不陌生。以往她的研究,也是从疾病与医疗的角度观察卫生议题。连作者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以一种极为特别的身份视角——即把自己作为研究对象,同时还有母亲这个“他者”作为参照,来创作一本书——《病非如此:一位人类学家的母女共病絮语》。
2018年7月,刘绍华和她的母亲接连确诊,母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初期,而作者则得了淋巴癌一期。对任何家庭而言,一旦家中有人遭受这样的病痛,最常见的反应就是惊慌失措,乃至一片混乱。更有甚者,会因医疗费用的负担,或照料病人带来的身心压力,导致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就此破裂。如此种种情形,相信只要是在医院病房里住过一段时间的人,都不难体会到个中酸楚。
对芸芸众生而言,生老病死既不可抗,也不可记。遭受病痛打击后的繁琐照料,早已耗尽了他们的心力,更不用说以文字或其他形式记录下生命中的这一段历程。对长期在医疗机构服务的医生护士来说,见过的案例千千万万,每一个案例都会以现代医学的方式记录在案,形成病档,既为后来的研究作为铺垫,又为当下的诊治提供参照。他们是照护者,却不是患者;他们可以提供最为先进的医疗技术服务,却提供不了解救身心煎熬与人际关系的“药方”。刘绍华此书的意义和价值便在于,她不仅超越了人们对疾病的刻板印象,而且从患者和照护者的经历中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改善了自己的人际关系,更为正在迈入慢病高发时代的我们提供迎击病痛的精神力量。
那么,作者是怎样做到的呢?
首先,作为一名人类学家,她相当熟知心理学上的刻板印象所导致的偏见、歧视与无知。因此她在行文中,尽管为了让读者更清楚地了解“阿尔茨海默病”一词的含义,对它的俗称“失智症”进行了解说,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选择了失忆、认知功能障碍或认知疾病等描述性说法,来指代人们并不熟悉的“阿尔茨海默病”一词。这是因为“失智症”一词带有明显的污名化倾向。名词的变更背后,实际上隐藏着社会的认知。要破除刻板印象所导致的偏见、歧视与无知,就必须先从“正名”开始。重大疾病的命名,更考验着我们这个世界的伦理与良知。
其次,作者的经历独一无二。她既是照料者,又是患者,这种双重身份使得她既不能“置身事外”,又可以“入乎其中”。母亲患病后,为了防止自己的东西被偷走,费尽心思在家里的各个角落藏匿了各色物品。然而作者很快就发现,母亲虽然藏匿物品的地方五花八门,却有着固定的地盘,即她的套房和厨房,这正是母亲常年驻足的角落。尽管她的认知已经出现了混乱,但在“乱”中又有“序”。失忆的患者,并不像我们印象中那样完全失去了逻辑。也正因为如此,作者的母亲才能在患病之后,仍然坚持运动、买菜、煮饭。这种稀松平常的生活对常人来说再正常不过,但对母亲来说,坚持运动、买菜、煮饭就是一种尊严和自由。维护住她的尊严与自由,就可以在心理层面减少疾病对她身体的戕害。当作者患病成为患者之后,这种尊严和自由很快显示出了它的“威力”。母亲不仅自主生活,而且还肩负起了照料女儿的重任。当她喝着母亲熬煮的鸡汤时,“身心都疗愈了”。
最后,作者还为我们疲惫的身心找到了安顿之所。“通过仪式”是人类学家根纳普的创造。作者对这样一个概念自然十分熟悉,但她没有想到的是,人类学上的经典概念竟会用于她自身的疾病治疗与康复过程。作者在治疗期间的经历,就是通过仪式中的过渡、中介阶段。可能令人兴奋、期待,也有可能令人惶恐、畏惧,只因身份不明确,前景不明朗,而手足无措。在中场休息中,她突破了自己原有的经验和框架,得以重新安顿虚弱的身心,在新生活中寻找到了内向型的意义与价值。风雨之后可能有彩虹之光,幽谷之后可能有桃花之源。作者意识到,让生命安顿的新意义,不仅需要经由思想或理性折射的追求,更应该是内化纯粹而带来的身心快乐。生命本身是值得期待的,生命本身也是圆满的,无论蓊蓊郁郁,还是枯萎凋零。
(作者为清华大学数学科学系、人文学院科学史系助理研究员、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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