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

公元1101年初夏，苏轼途经润州（今江苏镇江），在金山寺看到好友李公麟所绘苏东坡画像后心生感慨，写下《自题金山画像》一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的诗词大多数豪放之中不失浪漫，而本诗却一反常态，在开端便说自己心如死灰。乍看，似与其豪爽性格不相符。作完此诗，两个多月后苏轼就去世了。他在诗中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几起几落，纵然有忠义浩荡之气，也不得不化为壮志未酬的叹息。后两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一反忧伤情调，以诙谐旷达之气将失意坎坷一扫而空，丝毫不减豪放本色。

他的浪漫不只流露在诗词中，还体现在饮食里。

1080年早春的黄州，料峭的江风掠过茅檐时，苏东坡正俯身灶前，盯着砂锅里的肥肉。旁边简陋的竹几上，一张墨迹未干的桑皮纸上写着：“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受乌台诗案影响，苏轼被贬为地方小官。在黄州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诗词，不仅反映了自己对人生和自然的深刻感悟，也体现了自己的坚韧与豁达。

初到黄州，他囊中羞涩，对着一片荒地大笑。百姓眼中贫瘠的山水，在他笔下成了“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的地方。集市上的肥肉无人问津，他却买回，慢火煨出红亮酥烂的一钵。当油星溅上诗稿时，他提笔蘸墨写下“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的诗句。在江畔垂钓时，他拎起一尾鳊鱼归家，剖腹去鳞，抹盐悬于柴灶旁熏烤，戏称“东坡鱼”。竹笋新发，他采来与蕨菜同煮，撒一把糙米，熬成东坡羹后笑言：“不用鱼肉五味，有自然之甘。”

贬谪期间无俸禄，苏轼索性脱了官袍，卷起衣袖，将一腔才情化入烟火。世人只见他写“大江东去”的豪迈，却不知他亦能将才情演绎成一锅东坡肉。

苏轼一生几起几落，再贬岭南惠州时，瘴疠之地却成了他的桃花源。

盛夏时节，他“日啖荔枝三百颗”。当瘴气弥漫的雨季来临时，他将荔枝焙作干果，在《荔枝叹》中发出“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的慈悲之叹。他希望天公可怜可怜百姓，不要生荔枝这样的尤物。他写信给子由：“此间有什么？有荔枝、龙眼、柑橘、槟榔，君若来，当以山果待之。” 傍晚，山民赠他羊脊骨，他剔下骨缝中的碎肉，烤炙至焦香，蘸盐啖髓，自诩羊蝎子胜蟹螯。有人说，喜欢吃的人，能得到比旁人多一半的乐趣。他这种烟火里的天真，给了后人津津乐道东坡鱼、烤羊蝎子的浪漫。

苏轼虽然一生坎坷，但他贬到哪里，吃到哪里，还自创了东坡豆腐、眉公糕等名菜，以至于很多人忽略了他的苦难，而爱上了他的达观。

1097年，苏轼又被贬至儋州。此时的他已成白发老饕，生活条件极为艰苦。他形容当时的生活为“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尽管如此，他依然苦中作乐，品尝当地美食，结交朋友，甚至说“我本儋耳人”。

黎人送他山芋，他煮粥时写道：“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野菜羹里浮着几粒糙米，他饮得眉目舒展：“芥蓝如菌蕈，脆美牙颊响。”见小儿以芋头煨火，他讨来半块，剥焦皮蘸盐，写诗自嘲：“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冬至那日，乡民送来现舂的糯米粉，他学着包椰子馅的团子，蒸熟后放芭蕉叶上，引得蚂蚁排成长队。老翁们围坐分食，笑他包的团子像歪嘴罗汉。他也不恼，指着海上初升的月轮说：“诸位且看，天公也捏了个白玉团。”食蚝时，他悄悄嘱咐幼子：“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贬谪后的苦楚，被他化成了戏说的快乐。

千年后，再读苏轼的《浣溪沙》，恍惚见他披着蓑衣立于烟雨中，左手握竹杖，右手提鱼竿，身后竹炉上茶汤初沸。他写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原来贬谪的尽头不是荒芜，所有的沉浮不过是人间烟火里的一碗清欢。咸淡由他，甘苦自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