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江
出连队的路有两条。前面一条与县域公路垂直相交,描摹出直角分布的东西走向路口,像一头不怕虎的黑色牛犊,直愣愣顶在另一头大黑牛犊的肚腹之上。后面一条与国道倾斜相交,勾勒出有锐角与钝角的南北走向路口,若一匹矫健的黑马驹,斜着扎进一匹黑母马的怀抱。我那些朝夕相处的连队兄弟姐妹,就是通过这两个路口走出连队,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饱眼福或长见识的。
2010年仲春,我乘坐大巴车,怀着忐忑与期冀的心情,从那个通往国道的路口下来,来到了连队。感谢这个路口,刷新了我的履历与人生,让我成长的脚步多了几许铿锵之声,使我黯淡的额头萦绕了几缕胡杨的光环。
出连队的路与县域公路相交的丁字路口,是我走进农田的必经之地。几千个平淡或深刻的日子,叠印了我无数风风火火的步履,复制了我若干疾如闪电的辙印。与它第一次心灵交汇,是我去玉米田的途中。我与这个路口虽然素昧平生,彼此不相交,但神交已久,似曾相识。那时,我骑着从老单位带过来的永久牌自行车,怀揣欣喜,像一只兴奋的小鹿,懵懂地闯入它的怀中。我有意停下自行车,站在路口视野最开阔的位置,环顾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苍翠欲滴的玉米田,仿佛大地绿色的印章;稍远处,连队人家红色的屋顶清晰可见,在玉米田的衬托下,宛若碧海中的红帆;极目处,乌孙山的阴坡依稀可见,虽在五月,然而雪山的白仍朦朦胧胧,使我好似置身两个季节。我俯下身子,双手抚摸路口暖意融融的沥青路面,恰似触到了爱人温润的肌肤。我以一位新月派诗人的口吻对路口发出赞美:
五月,我驻足在多情的路口
你的眼眸萃取了黑加仑汁液
我多想挽起你的手臂
与你畅游五洲四海
至死不离不弃
2015年秋天,我前往阿拉尔参加兵团第六届青创会。这是我到连队后第一次出远门,亦是作为作家第一次参加大型文学活动。我心里仿若注满了蜜汁,兴奋得几个晚上难以成眠。同行的几位北疆作家相约在乌鲁木齐聚齐,然后乘坐火车一同前往阿拉尔。这次远行,我是从东西走向路口启程的。妻子步行送我坐上大巴车,又目送车轮一圈又一圈向远处滚动。车行出快半公里时我回头望,看见妻子还站在路口张望。路口依稀,妻子朦胧;路口渐远,妻子模糊。此时,路口和妻子,一个是我左心房的牵念,一个是我右心室的留恋。路口啊,请收回你的分别,我愿与你只有相聚。
2017年春天,兵团文联根据我的创作实绩,推荐我到鲁迅文学院参加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培训。初闻这一喜讯,我欣喜若狂。虽然不是第一次去北京,但这次进京意义非凡,它将成为我一生中最闪亮的光点。鲁院,那神圣的文学殿堂,有多少人梦寐以求。感谢文学,让我成为全班51名同学中,唯一拥有农民身份的学员。
这次离开连队,要从国道的那条南北走向路口出发。与我执手相别的不但有妻子,还有6岁的小女儿。一家三人,站在亲切得如同第四位家人的路口,等车,等那个载我去圆梦的交通工具。彼时是初春,路口依旧寒凉,田里依然积着鳞鳞片片的雪。风从山上吹来,吹到连队的路口,吹到我们一家人的脸颊上,它虽然冷,可我觉得温馨。
女儿的小手一刻也未曾离开我的大手,她手心手背汗津津的,仿佛那一团嫩嫩的肉里包着火焰。她不停地问东问西,问北京的那个门、这个街。她的问题,全是从电视里看来的,那小脑瓜里装着的奇奇怪怪,可能数倍于我。
车来了,惜别的味浓起来。女儿突然挣脱我的手,在路口的路基上,抓起一把土,放进我的口袋,仰起头说:“爸爸,妈妈说了,带一把家乡路口的土出门,会一路平安。”我抱起女儿,在她脸蛋上深情地亲吻,眼泪滴在路口,洇湿了一小片思念。
2023年中秋节之前,连队的两座玉米烘干塔先后竣工,两个路口,每个路口一座。高高的烘干塔,在路口旁边巍然矗立,比肩着远处的乌孙山和更远处的科古琴山,像守护神,成为路口的标志性建筑。这两座烘干塔,都有我的股份,虽然持股不多,却足以让我自豪一阵子。那段时间,我走路的脚步带着打击乐的震撼和节奏,因此,到路口的频次明显上升了,对路口的情感更酽了……
15年了,连队的路口,已成为我灵魂相交的挚友。忧烦时,我到路口倾诉;幸福时,我同路口分享。两个路口的角度相加,刚好是一个圆。路口,不但圆了我的许多梦,还圆了连队职工群众的许多梦。此时此刻,我想起了另一首诗:
君不见,沃野万亩泛碧波
晨迎朝阳晚送月
君不闻,滴灌奏乐烘塔唱
兵团农业显神威
君不知,人生处处有路口
一步踏错成永咎
君可知,我有路口在连队
梦圆时分喜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