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谦谦
我哥哥大二那年凭借经商的禀赋掘得了人生第一桶金。他把备战高考的我从教室里叫出来,要带我去大观园的服装市场买牛仔裤。他说,拥有一双漂亮长腿的女孩需要穿上这种时髦的蓝色粗布裤子。我跟老师编了个瞎话,就颠颠地跟在他后面,登上了开赴大观园的公共汽车。
那里有成堆的牛仔裤躺在木板支成的货摊上,还有的被夹子摁住“站”在后面的架子上。它们有着同样的蓝色皮肤,也有着蓝天与海洋的不同肌理,哥哥很有经验地介绍,这是染色的时候用手使出了不同气力形成的。在我腿上被刻意叠出中线的涤纶料子面前,这种粗犷里仿佛孕育着历史情感的棉布跨越了年龄鸿沟,令我想起未曾褪色的童年。我在像鲱鱼一样挨成排的货摊上挑了一条经典蓝的喇叭裤。浑身上下穿着牛仔服的哥哥跟商贩象征性地还了一下价,听到“下次再过来买”的愉悦声音,我迫不及待地把先前从腿上扒下的那团黑色扔进袋子,然后穿着拖地的粗布裤子,就此踏上了追求个性之路。
哥哥说还有事要办,要我自己回家,特别嘱咐说,就说新裤子是他送到学校的。待我上了公交车,他朝我挥挥手,变色眼镜在阳光下变成了闪闪发亮的大片琥珀。
爸爸妈妈皱着眉,盯着我的喇叭裤。我兀自走到大立橱跟前,带着欣赏的目光望向镜子里不曾出现过的青春与美丽。那时我留着比男孩的板寸长不了多少的发型,穿着爸爸妈妈替我节省时间买来的衣服,是个令人过眼记不住的女孩。我日复一日地用功,努力保持着优异的分数,快乐和不快乐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我执意从门口贸易楼买来当书包的粉紫色单肩布包可以安放对美的向往,生活里原本少得可怜的色彩令我的灵魂无处可寄。
这条牛仔裤的到来仿佛刷新了一切。它负载的“超能力”让循环往复的学习、考试像雨后的枯草着上了一点绿,让老师成天挂在嘴边的“此时不搏待何时”有了弯曲的弧度。我上学穿着它,跑步穿着它,在家也穿着它,除了睡觉,它一直捆在我的腿上,与我的生活捆绑在一起,变得形影不离、难舍难分。更重要的是,在我看来,它把一直以来生活强加在爸爸妈妈身上继而又转嫁到我身上变形为审美层次上的禁锢解除了,从我的精神幕布上揭起了一角天空。我的同学们对这种当时尚未流行开来的时髦裤子不以为意,即便这样,我固执地笃信,终有一天它所承载的蓝调会像英国画家庚斯博罗笔下的《蓝衣少年》那样,开启令人耳目一新的潮流。
我的牛仔裤每天与大地相拥跳着华尔兹,裤脚很快就磨毛了,还挂上了不知多少尘土。它日益剧增的沧桑与不均匀的纹理,还有莫兰迪式的怀旧色达到了高度契合,就像爸爸妈妈老了之后终于停止了争吵,同时也让“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获得了参与社会生活的恍惚错觉。妈妈有时嘟囔着要把它用水洗一洗,这引起了我的高度警惕,睡觉的时候把它叠好压在枕头下面。哥哥周末从学校回来得知后,笑着说要再给我买一条。我没有同意,生怕对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牛仔裤徒增情谊辜负的愧疚。
后来我读大学,有了零花钱和奖学金的加持,也就有了坐拥不同款式、变奏着蓝调风情的牛仔裤的能力。这种能力随着更远的后来经济条件的改善变得更加强大和宽广。鼎盛时期,我的衣柜里悬垂着、横卧着的牛仔布料裤子和裙子如同当年的一个鲱鱼摊铺,缀落其上的破洞、绣花、贴布讲述着不同格调的探索,它们将我对服饰审美的追求和对自我个性的表达演绎到了极致,而早年的匮乏之伤在不自知的无节制里悄然完成了疗愈。最初那条早已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随着时代变迁的潮汐最终被我辜负了,也可能妈妈把它洗干净后,偷偷地把它同哥哥和我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一起放到了一个布包里。
再后来我离家到海外生活,哥哥去车站送我。他把装满牛仔裤的箱子一个个搬进车厢里,安顿妥当后,抹着脸上的汗说:“你,好好的啊……”接着声音好像卡顿了,他扭头下了火车。快出站台时,他回过头来朝我挥了挥手,镜片一如当年在公交车站的太阳下,只是不再是琥珀。
(本文作者为资深俄语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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