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桑树在我童年里活了十多年光景,后来便枯萎了。父亲将它锯倒,树根烧了柴火,树干做了床板。
初见那桑树时,我不过五六岁的光景。它在院外的果园里,果园是梯田状的,我们站在桑树下,只隔着一道矮矮的土墙,便能望见院里的窑洞和走动的家人。最妙的是桑树那根横枝,斜斜地伸向远方,仿佛在向过往的云朵招手。
春天的桑树最动人。惊蛰过后,光秃的枝丫上便冒出嫩绿的新芽,怯生生地探向天空。待到三四月间,桑树开花,淡黄色的小花藏在叶腋间,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四至六月间,桑树结果,结出青的、红的、紫的桑葚来。这时节,父亲总要在那横枝上为我们绑一架秋千——两根麻绳系于枝头,下端缚一块木板。父亲踩着木梯,将麻绳在横枝上绕了三圈,打个死结,末了还要用力拽几下试试牢度。母亲在下面扶着梯子,嘴里不住地念叨小心。
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轮流坐上去荡着,我排行最末,自然轮在最后,但我玩的时间总是最长。哥哥姐姐们轮番推我,我就像只小鸟似地飞向天空,又落回来,再飞出去。他们的笑声和我的尖叫声混在一处,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小弟,这情分,至今想起,犹觉心头温热。
夏天的桑树是我们的乐园。茂密的树叶织成一把巨大的绿伞,投下的阴凉能盖住半个果园。蝉躲在枝叶间不知疲倦地鸣叫,偶尔有金龟子撞在树叶上,发出“啪”的轻响。大哥总爱背着我去够高处的桑葚,他的后背湿漉漉的。二哥会编些桑叶帽子给我们戴,那叶子过不了半天就会蔫头耷脑。姐姐摘了桑葚舍不得吃,用手帕包着说要留给母亲,结果汁水渗出来,染红了整块手帕。
最难忘的是桑葚熟透的时节。紫黑色的果实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轻轻一碰就会掉落。三哥身手最敏捷,像只猴子似地蹿上树梢,专挑最紫的摘。我们在树下张开衣襟接,接不住的落在地上,溅出紫色的汁液。吃得满嘴乌紫时,姐姐就会用她的花手帕细细地替我擦嘴。她的手帕上永远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桑葚的甜味,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气息。
秋风起时,桑叶渐渐泛黄。我们喜欢在树下的落叶堆里玩耍,枯叶发出“沙沙”的脆响。有时一阵风吹来,金黄的叶子便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下了一场黄金雨。大哥这时已经很少回家,他在县城的新工作让他脱不开身。偶尔回来,他总爱站在桑树下发呆,手指摩挲着树干上那个已经模糊的刻痕,那是他初恋的名字。
冬天的桑树显得格外孤独。光秃的枝丫指向灰白的天空,像一幅用墨笔勾勒的写意画。下雪时,积雪压在枝条上,偶尔“咔嚓”一声断裂。二哥就是在这样一个雪天,离家去建筑工地的。
桑树一年年长高,我们也一年年长大。大哥进了县城的税务局,二哥去建筑工地做了技术员,三哥毕业后分配工作做了警察。姐姐辍学后嫁给了邻村的姐夫,出嫁那天,她回头看着落泪的爹娘,看了一眼那棵矗立在寒风中的桑树,泪水涟涟地走上了山坡,翻过一道山梁,随着唢呐声远去了。
只剩下我,还时常坐在桑树的秋千上发呆。秋千的木板已经被磨得发亮,麻绳也换了新的。十八岁那年,我穿上橄榄绿军装离开了老家。临行前一天的黄昏,我在桑树下坐了很久,金黄色的落日余晖把树影拉得很长很长。
当兵第二年,我获假回乡。走进果园,却见那桑树已经枯萎,叶子掉光了,枝干干裂,像个垂死的老人,向天空伸出枯瘦的手臂。后来父亲来信说,桑树死了,他把它锯了。父亲将树干做了床板,树根用来烧柴。信上说,锯树那天,母亲偷偷抹了眼泪。
如今大哥的鬓角已染霜白,当年那个青年已经退休,现在走路都有些蹒跚了。二哥的腰背不再挺拔,常年的工地生活让他的腰椎早早地发出了抗议。三哥的眉宇间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还像当年爬树时一样炯炯有神。姐姐的眼角爬上了细纹,可一笑起来的模样,还是当年那个用手帕给我擦嘴的小姑娘。
每当我们团聚,说起那棵桑树,说起紫黑的桑葚和吱呀作响的秋千,我们的眼睛总会亮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手脚比画着当年的情景。我们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穿着补丁裤子、光着脚丫在树下奔跑的年代。只是那棵见证我们成长的桑树已经不在了,就像我们的童年,永远定格在了泛黄的老照片里。
两年前的国庆节,父亲还兴致勃勃地带我去看老宅果园的梯田上生出的一株桑树苗。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嫩叶,他说,可能是当年落下的种子发的芽。那时父亲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谁能想到,就在那个飘雪的冬季,父亲竟像一片枯叶般悄然而逝。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那棵童年的桑树,永远苍翠在我的记忆深处,岁岁年年,生生不息。当有一天我也老去,当我们的故事都被时光模糊,但愿还有那么一棵桑树,在某个童年的院子里,静静地生长,静静地见证,静静地守护着那些永不褪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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